说实话,写小说挺累的。但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不写更累。因为生活中有些事,你不想去解释,不想去分辨的时候,有小说可解闷。
好在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里还有茶。采茶,制茶,事茶,卖茶,经过这些茶事后,改变了我对人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态度。对我来说,写小说只是我拥有现实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正如我的朋友们在工作之余,有的热爱养花,有的热衷健身,有的喜欢打麻将,有的还不断地出去旅游。这些也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好在我不是专业作家,写不写,就看自己的生活里有没有酵素在演绎着活色生香。真要下手写了,也由不得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的手已摸到了生活的敏感部位,我有理由推托吗?
人到中年,一些虚荣,一些激情,一些热闹,一些华丽,在不知不觉里,岁月和阅历已无情地将它们一一从我身上剥离。每天和茶事打交道,是茶,给了我太多,教会我认真、坚强,教会我宽容、善良,教会我敬畏、耐心,教会我逆境生存;更让我明白,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因果。在这些年里我有足够的时间,打量我的人生我的生活还有我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经历过一些人和事后,明白了什么是世事沧桑,生命又是那么的无常,我的内心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
《茶师百田》这个短篇在我心里潜伏很久了。
我父亲的一位乡党某一年欠了我们茶场几十万茶款后,就销声匿迹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百思不得其解。在后来的几年里,每到年三十晚上,我最怕的就是父亲问我:找到那个谁没有,茶款给你没有?因为那几年,我的生活差一点就被这几十万压垮。父亲每问一次,我的恐慌就在扩大。
直到今年春天的某个夜晚,我九十岁的老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在孝堂里,我久久地凝视着黑框里的老父亲,我突然没有了那种恐慌,因为我那读过私塾的慢条斯理的老父亲再也不会问我:谁谁的茶款给你没有?那个夜晚,我对着父亲那张衰老的、善良的、平和的、智慧的脸,泪流不止。
老父亲走后不到一个月,我突然接到一个来自深圳的手机号,他说,我是谁谁,这么多年了,对不住了,你把银行卡号发我,我把茶款打给你……我一下就嚎啕大哭起来,我自己都不知是激动还是委屈。如果父亲还在,听到这个电话,他会笑咪咪地看着我的。老父亲最后的十年是我生活在一起的,他常说,有些事情,活到一定岁数才会明白,对这世界的人和事不要匆匆下结论。
是的,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或多或少的遭遇到一些暗的、冷的、霉烂的、变质的人和事。父亲不知道,他的女儿能用写作将生活里的一些悲伤、失望等慢慢祛除。这样的时候,在构思《茶师百田》时,我告诫自己,我的小说里必须有暖的,真的,善的,美的,让读到它的人感受到温暖。世事变数太多,不可以把话说尽。我们也必须承认,一个人需要到达一定年纪,才可能与世界坦城相对。这也是我在小说里给茶师年轻的女儿家玉的定位。
众所周知,小说是虚构的,请勿对号入座。但在我们茅山这块风水宝地,像百田这样的爱茶惜茶敬茶的茶人很多很多,我非常非常尊重他们。比如我们茶场的茶师,他就和百田一样有一手绝活,只要有谁把一只茶样交给他,经过他的眼,他的鼻,最后到他的手,这个时候,他就能定价了。这可不是一日之功。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做茶和做人一样,到一定层面,就有了一种气韵上的通透感。
父亲去世后,我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无法走出来,我的身体状况也出现了一些从没有过的不舒服,我知道那是因悲伤因想念所致。这个夏天特别的炎热,每天下班一回家,就先躺在地板上躺一会,默默地流泪。我是失去父亲痛苦吗?父亲在时,我每个黄昏必须为他做晚饭,每个夜晚必须陪他聊天,现在我痛苦我失落,原来是我照顾父亲的那份习惯被打破了,老父亲再也不需要我了。那感觉一如茶师百田在茅山青锋做好后却等不到那中年女人一样。在8月初那个黄昏,久旱后的倾盆大雨中一声惊雷,把我惊得从地板上一跃而起:父亲在天上看到我颓废的模样了。我如此沮丧,他难过了。
那个夜晚,我写下《茶师百田》这个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