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农历的腊月十六,快过年了。我表舅的儿子结婚,妈妈叫我跟着外公去喝喜酒。那一年,我15岁。外公是个修鞋匠,他说:“荒年饥不死手艺人,就跟我学徒吧。”我说:“只有腿脚不好的人,才学修鞋匠呢。”外公不作声。
每天,外公家的早饭都是“百叶包油条”,晚上,还烩骨头汤,我吃得油光满面的。挡不住诱惑,从腊月十六到二十六,我跟外公整整学了十天的修鞋,临走,外公送给我一套最简易的修鞋家什。
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妈妈有意想看看我的手艺,把家里一大堆的坏布鞋、雨鞋、解放鞋,都放在我的眼前,笑眯眯地说:“拿到集镇去修,家里又沒钱,还不如由你试试看。”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向来有一种不服输的傲气。一双鞋帮与鞋底脱落的棉鞋,三下五除二,就被我修好了。那天很冷,我把棉鞋往脚上一套,跑到妈妈身边,脚一抬说:“怎么样?省钱了吧。”
妈妈很高兴,刚好爸爸从外面回来,看了看说:“这手艺还不错,我脚上这双解放鞋防风防雨,有个洞,你看能解决一下吗。”我找来一块帆布,几分钟就搞定了。爸爸把鞋往脚上一套,笑嘻嘻的扛着钉耙下地去了。妈妈又拿来一双打了好几个布丁的旧棉鞋,不一会,我又修好了。接着,妈妈又让修雨鞋,我就找来一双彻底报废的雨鞋,两双雨鞋并成了一双。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扳扳指头算算账,修了两双布鞋,两双鞋放鞋,两双棉鞋,还有一双雨鞋,毛估估要拿到街上,没有二三块钱是修不来的。要知道,二三元钱在当时,全生产队二十多户人家,一年分配也不过二三十元。我高兴的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一个人捣鼓这捣鼓那。妈妈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向睡懒觉的儿子,今天怎么啦。妈妈把我修好的鞋子,拿给村里人看。半天时间,我面前的破鞋子堆起了小山。乡亲们也客气,有的给上一毛两毛钱,有的拿来几只鸡蛋,还有的拿来几个山芋,或捧来一捧山芋粉丝。我一直忙到三十晚上。家家户户正在吃馄饨,而我却忙着修鞋子。因为许多人等着鞋子,要大年初一出门拜年呢。
第三天,刚过了正月初五,我没有半点拜年的心思。我把家里原先一个坏的旧扁担,改成了小扁担。我挑着皮匠担子,跑到丘陵山区的下沈村。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我挑着皮匠担,凯旋而归。到家,我把担子往前一摞,包裹往妈妈面前一推。妈妈看我笑眯眯的,扒开包裹一看,惊喜万分地叫了起来,“不得了喽,我儿子捡得宝贝回来了,不仅有山芋,还有山芋干。真是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呀!”
我感受到做手艺的实惠,不光能填饱肚子,还能挣点钱。从此,我每天早出晚归,走村串户,专往山里钻,因为山里人实在,一早出去,晚上总能挑个满满的一担山芋、山芋丝回来,口袋里少则揣个三毛五毛,多则二块三块的。时间一长,我学会了生意经,懂得了门道,给人家修鞋要么给钱,要么给山芋丝,有时还跟人家要来白花花的大米,我成了一位快快乐乐修鞋匠。
正月初八这一天,我跑了几十里路,也没有一笔生意。在方山脚下一个小村落,正当我走近一间茅屋时,门缝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是叫我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错,分明就是有人叫我。
我挑着担子,推开半掩着的门。“要修鞋子吗?”面对我的问话,没有应答。我刚想转身,突然传来一个老奶奶微弱的声音:“你是谁呀?”我放下担子,仔细打量起来。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张破旧的小方桌,一张摇摇摆摆的凳子,一个没有烟卤的小土灶,老奶奶躺在木板搁的床上。
“你还没吃饭吧?”老奶奶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我是修鞋子的,带了点干粮,想讨口水喝。”我看到一个水缸,水缸板是用草垫做成的。我用瓷碗勺了碗水,一饮而尽。
“锅里还有一点饭。”老奶奶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黑乎乎的土灶说:“给你吃吧!”
我揭开饭锅,饭是用山芋干和大米合成的,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老奶奶,您是不是生病了?”“谢谢奶奶给我吃饭。”我感谢地说:“我帮您把鞋子补下吧,不要你钱”。
“那太谢谢你,好孩子!”我帮她修好了鞋子。老奶奶又问我哪里人,到哪里去。当她一听说我是唐王公社唐埠村人时,又问我是否认得一个叫刘章毅的人?我说那就是我爷爷呀。她高兴说:“解放前,我老头子是个牛贩子,和你爷爷是朋友。有一次,他到唐王做牛生意,受到一帮痞子欺负,幸亏你爷爷打圆场,不然,两头牛就牵不回来了。”
“你爷爷是我家的恩人,今晚,你就不要走了!”老奶奶腾出了半张床,我看天色不早,就住了下来。老奶奶一辈子生育过五个子女,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我现在没有依靠,就一个人,时间也不长了……”老奶奶侃侃而谈,说着她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小蓝布包塞给我,她说:“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十几块钱,现在给你,就算是压岁钱,也算我老头子还你爷爷的一个人情。”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煮了一大锅山芋,自己拿了几个当干粮,我把小蓝布包又偷偷塞到老奶奶枕头下。
文/刘智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