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平

屋外飘着雪花，时不时夹着雨点叩击窗户。此时的冬夜，最好的驱寒方式，莫过于手握一管毛笔，边临摹字帖边与古人神聊。

临摹字帖是件体力活，需要凝神、聚力、手脑并用，还不离开弯腰铺纸、踮脚悬挂等肢体运动相助。不消半小时，顿觉筋骨舒展通体暖和，继之，则热汗盈盈、衣衫渐湿。

世人视《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以我陋见，羲之书法首当以《丧乱帖》为先。如果说《兰亭序》抒写的是王羲之对时空宏阔与人世无常的淡淡忧伤，那么《丧乱帖》简直是哭天喊地、胆肝俱焚的深切痛苦。悲愤之气凝于笔端，字字滴血、句句动情，与颜真卿《祭侄稿》相比，实乃有过之而无不及。《丧乱帖》胜于气韵。

面对《丧乱帖》，感叹腕下难以临摹。在那个五胡乱华的多事之秋，虽然文人们往往以玄言清谈寄托情感，但这毕竟是一个长期浸透了儒家思想的国度，祖坟被破坏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更何况是王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因祖坟又一次被毁坏而黯然神伤的王羲之，怀着“丧乱之极”的心情，给友人写下了这封信：“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短短6 2 个字的神伤，形成了灵动多变的章法，也赋予了这封简牍超乎一般的神韵和不可复制的艺术魅力。在我看来，正是这些极难上手临摹的神品，才称得上属于至高无上。

临颜真卿《乞米帖》，常发困于内容其意。“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祇益忧煎，辄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实济艰辛，仍恕干烦也。真卿状。”

难道颜鲁公就像字条中自嘲的那般“拙于生事”？后读《颜氏家训》与《书论》方知，颜真卿身为三朝重臣，加之岳父韦氏家族、伯父元孙和二兄许南，故交可谓遍于朝野。况且在平原郡时，身处虎狼之地，他能一边积极做好平反叛乱的准备，一边蒙蔽安禄山的耳目，怎能不会“生事”之法呢？所以借米，只是因为颜鲁公有发自于内心的不可屈服的刚正之气，也见证了大唐清官不以贫贱为愧事、恪守正道的操守。

由《乞米帖》再临《争座位帖》，在比照中可对颜真卿书品与人品之间的关系有更清晰的认识。《争座位帖》开头就铿锵点题：“盖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是之谓不朽”，并直言不讳地引用“古人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愿仆射与军容为直谅之友，不愿仆射为军容倭柔之友”，直接指出郭英乂于菩提寺行香时，藐视礼仪，谄媚宦官鱼朝恩，致使其礼遇高于六部尚书。《争座位帖》书迹虽为秃笔所为，用笔却圆转外拓，顿挫郁屈，雄劲浑厚，字里行间洋溢着忠义之气。

串临并细读《乞米帖》、《争座位帖》内容与书迹，深深敬佩颜鲁公忠贞清廉为官的人格操守，这不也是当今从文从艺者认知的书品与人品之楷模？即便今天的生活条件无须再“乞米”，但一些根本的理念依然需要固守，正气是做人的根本，也是从艺之根，而学问修养则是滋养艺术的活水。

窗外早已白雪皑皑，室内却是满墙满地的宣纸。这样一个冬夜，没有一丝寒意，只有满脑子的字形结构与笔墨章法，还有通体舒坦的筋骨，“心手双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