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很窄,但能看见院子不太大,收拾得挺干净。东厢房南边,有一畦青菜辣椒,靠南墙种着几棵月季。正房有小三间,低矮,糊着发黄的窗纸。院门朝西,两扇,闩着。我的脸就在门闩外面紧紧贴着。
院子里的秘密,我看到了。
一个瘦高,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另一个妇人瘦矮,头发似乎黑一点。瘦高的那个,穿一件黑布大襟单褂,裤子膝盖那里还缝了块补丁。瘦矮的那个,穿一件旧蓝单褂。她坐在一把木凳上,老妇人手里拿着一把剪子,正在给她铰头发。
悄没声儿的俩老太太。
我觉得阴森森的。悄悄离开那扇门,一溜烟儿跑了。
这就是老歪的俩老婆啊--他居然有俩老婆!这还不够奇怪吗?
我是从大人说起老歪和他的大婆、小婆时的神态,才感到奇怪的。本来好好的说话,忽然声音就低了,趴在耳朵上,或者弯下腰互相凑近,窃窃私语,我的耳朵忍不住像驴子那样竖起来。
“大婆病了……以前的千金小姐啊。”
“小婆早上挑水,前头水桶里的水留着喝,后面的水浇地,说是后面放屁熏臭了桶里的水,哈哈……”等等。
问我姥姥,别人都一个老婆,老歪为什么俩老婆?姥姥捂住我的嘴,嘘!小声点!那是旧社会的事了……那时候有钱人兴娶俩老婆。新中国成立以后,老歪和小婆打离婚了,现在只有一个大婆了。
“那还不是住在一起?还算俩老婆。”我妈在一旁插嘴。
老歪是地主--这可是个不好的词。和坏人基本是一个意思。大喇叭里整天骂地主,能好吗?
我见过老歪,缩着脖子,扛一把镢头,穿得邋里邋遢,胶鞋破了,露着脚指头,低着头默默地从街门口走过去。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头子。我姥姥跟他打招呼:上山啊?他赶紧堆着笑:上山,他大妈吃了吗?
--我们胶东把去农田干活都叫“上山”。
街坊邻居的长舌妇们总在一起嘁嘁喳喳议论,说大婆小婆如何怎么地。
“哎呀,都说年轻时小婆专拔老歪的白头发,大婆就拔黑头发,这不就秃了……”
“不对,还是大婆有心眼儿……”
然后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声。
我听不懂啥意思,跑回家学给我姥姥听,姥姥捂着嘴一笑,又正了脸色,对我说:“别出去说……那些人也真是,连住的房子都是土改分人家老歪的。”
我从没有见过老歪的老婆们,懵懵懂懂,于是就有了跑到他们家偷窥的一幕。结果很失望,既没有看到电影里地主婆绫罗绸缎的打扮,也没有描眉画眼的妖样子。就是俩很一般的老太太,满脸皱纹,一点也不好看。
让我觉得神秘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总也看不到这俩人出门。她们家的大门永远是紧紧关着,不像其他人家的大院门大白天都敞开着,就越发让我好奇。我从大人那里听到一个词,“鬼鬼祟祟”,我觉得就是像说她们。然后就想起大喇叭里说“地富反坏”的变天账、发报机、驳壳枪什么的,我那小心脏就跟着慌慌跳起来。
我去合作社打酱油、打酒,要路过她们家,脚就不听话地往她们的大门口拐,好像那里面有一大块吸铁石。有一天,门缝里扑进我鼻子一阵阵香味,真好闻。那是她们家墙角种的大月季花开了,碗口那么大,有三两只小蝴蝶在飞。全村都没有这么好看的月季花。
还有一天,看到大婆在院子里抡着一把锤子敲着锅沿,小婆拉着风箱烧一块什么东西。这是在补锅,我在街上见过。她们家的锅破了。
她们把发报机藏哪儿了?
过了年,老歪死了。病死的。早晨咽气,中午就来了火葬场的车拉走了。街坊们都围到他家看,有不少人在帮忙。我在人缝里钻,没看见大婆小婆哭天喊地,只是红着眼圈,头上扎着白布,对着邻居战战兢兢地坐下、站起,任由旁人屋里屋外忙活。
两个月后,我又一次趴在她们家门口时,门忽然开了。大婆望着我害怕的样子,居然笑了笑,向我伸出手,手里是两颗糖球。我捏起一颗,连声谢谢也忘了说,撒腿就跑。
到了秋天,她们家又死人了。这回是小婆。她不是比大婆还小吗?怎么就死了?
趁着出丧的时候,我大了胆,溜进她们家,才发现她们家真是太穷了,炕席是破的,面缸是破的,连屋棚纸都破破烂烂挂着。
最后一次见到大婆,她坐在院子里打盹,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膝盖上,小腿上的裤腿稀烂,也没有补。只有院子里的月季花,还是那么大,那么香,但小蝴蝶不见了。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院子早就没有了。这个养育了我童年的村庄也没有了,前些年卖给一个什么地产商,全拆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