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忠彦
我躺在荫翳蔽日的栗树林下,双手抚摸那块处女地。地上荒草葳蕤,一棵棵碗口粗的栗树挺拔向上。这片森林托起的翠绿和白云牵手,深邃而又高远。有一线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掉下来,落到我的肚皮上,美人搔痒般受活。
闭上眼睛,飘来处女地上曾经长出的一道道风景:垂着金棒槌似的谷穗,在秋风中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摇曳出一片金黄色的波浪。地边的泡桐树上爬满了菜豆荚的青藤,青藤上倒垂着一条条小青龙般的豆角。躺在树荫下放牛的牧童口渴了,伸手拽下一根豆角塞进嘴里,惬意的嘴角流着绿汁。数丛南瓜秧不安分地爬在石堰上,把娃儿滚瓜扯蛋地悬在半空。霜打的红薯秧一夜之间落光叶子,光秃着身子伏在地上,长的不耐烦的胖红薯把藏身的土谷堆都憋鼓出缝儿来。“刨红薯了--”我甜甜地呼喊着,一镢下去刨出一份喜悦,宛若一个个肥胖的儿子爬出生命的幽门。生荒地成红薯,一嘟噜、一串串的红薯躺满地皮不说,竟然还长出一个“红薯王”,长盈二尺,肥硕奇重。我把人模人样的“红薯王”抱在怀里,亲了一口喜极落泪……
曩昔处女地,今朝林成行。新世纪初的退耕还林政策中,处女地被收归集体种上了橡子,幼苗钻出地皮,绿油油地疯长,岁月更替中渐成一片森林。每每还乡,我总要去看地看林。或匍匐在地亲吻曾经一镢一镢开垦的热土,或蹲在地上望着一抷黄土出神,每当此时,逝去的开荒情景倏忽飘来--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家乡小学教书。在父亲土地情结的濡染和感召下,我渴望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小片地”。清晨,顶着满天繁星,我背把镢头来到大西坡,选择了一块土地丰厚的荒草坡刨起来。数镢头下去刨起了一块丰厚的黄土块,拽断草根“啪、啪、啪”的响声,像一首绝美的农家乐钻进耳鼓。这时候学校预备上课的钟声敲响了,我忙把镢头藏进草丛,一溜小跑地赶往学校。下学后啃着凉红薯,又跑到荒坡上继续开荒。零打碎敲,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终于开出一块三分多的土地。父亲望着这块新开垦的土地,高兴地对我说:“你个土娃子做得对,‘宁可黑脸求土,决不笑脸求人’……”父亲说罢就帮我垒石堰。几天后一个寒冷的月夜,石堰终于落成。我把土地平整好,然后倒在土地上打起了滚儿,边滚边喊:“我有了--有一块自己的‘小片地’了……”父亲被我的情绪感染了,放开喉咙唱了起来:“寸土金哟,寸土银哟,寸土都是咱庄户人家的命根根哟……”父亲粗犷的歌声在山野留下长久的回音……
寒来暑往,岁月的年轮“吱吱嘎嘎”地飞转,呼唤出一片新绿,召集来一列列立地钻天的森林卫兵。我这段难以割舍的土地情,终于在这片墨绿色的世界中找到了慰藉。我想若干年后,当我融入泥土沉默不语,而那几十棵扎根处女地上的老栗树,或许还在替我发声:喁喁森林,悠悠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