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春水向西流

◆李引弟

雁门关下真正的春天是从惊蛰开始的。

一藏伏了一冬的虫们,舒展着腰身,伸胳膊伸腿儿蠢蠢而动。站在城里,脚下的土地不再冷硬,头上的天空仿佛被谁在夜间擦洗过一遍,蓝格莹

莹,没有一丝云线。太阳像滴了明目液的眼,没了雾霾的翳障,分外明澈。北面的馒头山在阳光的照射下露出山体的皱褶,素描一般,勾线坦诚分明。像一个敞开衣衫的庄稼汉,裸露着健壮的胸肌,大大咧咧行走在天地间。回身向南望去,天台山绵延高耸,仿佛哪位画师墨泼后一口气吹出的墨汁走势,蜿蜒如画。山体如在幔中,含蓄迷蒙。又如谦谦君子,坐南北向,静观小城岁月变迁。南山与北山一改冬日的冷峻,朗润起来。人在远处望,蛰伏了一冬的心早攀爬在暖阳下的馒头山,与山尖上随风不停转动的扇叶一起放纵。

住在城里,山许多时候只能望,河却是一抬脚就可迈到的。

偌大的湿地公园傍河而建。因了公园,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河都不会寂寞。趟过街上的车流,穿过一路叫卖声、音乐声,顺着关沟桥一直向南行。泥土的气息在风中游来荡去,偶尔从鼻尖掠过。空气还没有足够湿润起来,路旁的柳枝明显少了前几天的僵硬,柔顺许多。从齐整的道旁树间隙里望去,蜿蜒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犹如一条钻石项链挂在城的颈项间。我喜欢站在河边看水,看她不疾不徐从脚下淌过,昼夜不舍地流入海河,像一个寻寻觅觅而又矢志不渝的女子,千辛万苦一路跋涉只为奔向爱人的怀抱。

每每吟诵起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我就诧异眼前滹沱河的流向,她怎么偏偏一江春水向西流呢?查阅了有关资料,咨询了身边懂地理的朋友,才知道:滹沱河发源于邻县繁峙泰戏山孤山村一带,向西南流经恒山与五台山之间,至界河折向东流,切穿系舟山和太行山。也就是说,至界河这段,河水一直倒着流淌。

《管子·度地》说“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地理学上,一座城的形成离不开河流,逐水而居,傍山而住,有山有水,就可烟火生活。农耕时代,滹沱河是两岸人赖以生存的水源。曾经的滹沱河,是风吹稻花香两岸波宽浪大的河。清泠泠的河水灌溉着两岸的田地,供养着两岸的人与畜。每天,公鸡唤醒黎明的同时,也唤醒了河两岸家家户户的挑水人。扁担的铁钩牵扯拉拽铁桶的声音,两只桶因了睡意未醒你前我后别扭着的吱吱呀呀声,吵醒了老百姓一个又一个的日子。曾几何时,河与人相亲相爱。

夏日里,趁着大人午睡,我和三五个小伙伴沿着村外的小路,穿过茂密的高粱玉米地,越过一片密匝匝的树林,一路向南奔去。大河像终点线,绊住了我们的脚步。河真宽,水真大呀。站在与水面几乎一个平面的岸边,远远望得见对岸影影绰绰吃草的牛羊。天上没有一丝风,脚下的流水看得见水底的细沙。太阳赤裸裸地把自己投在水里撒着欢打着滚,一直把水翻滚得发烫。滟滟水波撩拨着岸上孩子们的心,大人的千叮咛万嘱咐还是被抛在脑后。脚一踢腾,甩掉鞋子,三下五除二,一道扣子解开,其它就拉链一样被牵拽开。剥了衣服试着往水里蹭,水柔得像被妈妈洗薄的绵布。不,应该是老师课上讲的丝绸的感觉,滑滑的。脚下的沙子真绵,一脚踩下去,细沙从脚趾缝里往上溢,整个脚踝就被温柔地裹了进去,舒服极了。我们手拉手,小心地用赤脚往前探。前面有更大的诱惑,也有未知的恐惧。不知谁喊了一句,“就在边上玩玩,大人说河底都是沙子,容易把人陷进去!”来时约好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几个小的就乖乖地在边上玩。水没至肚脐,河水像无数只温柔的手,拂去一路奔走的热汗,抚摸着我们稚嫩的肌肤,我们有了鱼儿的快乐。太阳当空照,河水任我戏。把整个身子藏在水里,仰着脑袋四面望去,河水汤汤,我心里就会生长出一条江,一片海。

流水它带走了光阴的故事,也改变了它自己。

眼前的河,春日的阳光泼辣地洒在河面上,碎金似的跳跃着,挑逗着冰层下捂了一冬的河水。河水脉脉向西而去,司空见惯了纷扰一般,把自己敛束在窄而深的河沟里。曾经宽宽的河床让岸边的盐碱滩一伸手从水里拽出来,无所顾忌地与身边失去树林的滩地并裸在天底下,任阳婆晒,任雨打,任风吹,泛着细碎的银光。站在岸的这边,真真切切看见对面裸着苇根的土沙层,如牙龈萎缩后暴露着的长牙,用裸露的牙根诉说着她的衰老与病痛。

脚下的河泥沙俱下,黄而浊,好像一路跋涉都无法过滤的心伤。顺着河一路向东,一座高高的铁桥夸张地横跨河上,河却像一条水蛇似的在桥下偌大的空间流窜。看见桥,你就看见了河的前世今生。听老人们说,日本人进了雁门那几年,滹沱河南岸相对太平。河宽,水大,试图过河的日本兵淹死几个,自此不敢贸然过河。在河南人们的眼里,这条河就是一条护家的河。现在的河,狭窄处年轻人加速起跳就能跨过去,浅水处提了裤管自可淌过去。

春水流啊流,一路向西流,我逆着河一路走,寻找河的故事,寻找被河水带走的两岸。

毕竟已是春天,河水一改冬日的郁闷,在暖阳下活跃起来,竞走似的向西奔流。顺着滹沱河岸一路走,与西北风抗争了一冬的柳少了往日的倔强,在春风里柔顺许多。远远望去,蒙了一层薄纱似的,娇羞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春天全身心的拥抱。近处细瞧,未泛青的枝柯上努出一个又一个尖尖的芽苞,似幼儿顶破牙床的乳牙,咬着春光可劲地生长。春在柳梢头,眼前的景再生动不过。

寒冬远去,岸边的苇却枯败犹在。一阵风过,齐刷刷顺着风摆去,“短发凉风吹苇叶,春如秋。”恍惚间,看见饮水的马群鬃毛在风中高高扬起,听见萧萧班马声从悠远处传来。就是脚下这块土地,曾经风烟弥漫,曾经铁马啾啾,曾经英雄纵横。大将李牧驻兵戍边,击败匈奴十万人马;李广、卫青、霍去病先后与匈奴鏖战,威震塞外;隋炀帝杨广领兵与突厥作战,大唐的薛仁贵率兵赶走突厥兵马;北宋的杨业几出雁门大破辽兵。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听见大唐王朝的雁门太守一路的高歌。滹沱河里饮足战马,勾注山下喝好饱马酒,在角声满天的秋色里,戍边将士意气风发慷慨迎战。我看见四野里旌旗猎猎遮天蔽日,滹沱河翻滚的波涛里人仰马翻,我听见冻结的河面上边角吹过征人泪落破冰的声音。眼前水波潋滟风吹破的半河瑟瑟,可是千年武士铁衣的寒光?站在滹沱岸边,于惊悚处茫然四顾,一切又云烟般荡去。唯见流水脉脉,风移树摇,斜阳静洒。脚下这片野火过处焦黑的滩地,该是若干年前战后的夜紫。

岁月流转,无论是赵武灵王在此设郡,还是大唐置关、明朝筑关,这块土地始终在坚守中悲壮着。它如一棵巨树,在争地以战,争城以战的岁月深处,在王与霸拉锯式的拉扯中繁茂着。在狼烟弥漫刀光剑影里,一遍遍修复着自己的伤痛。又如拔河赛场上的绳子,在你拉我拽的撕裂中坚韧着。历经涂炭的生灵如岸边的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

黄昏时分,早早亮起的路灯玉兰般绽开,广场上的音乐震天地吼着,大妈大叔们在乐声中忘情舞着,曲曲折折的木桥上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桥下的湖清平如镜,恰似镶嵌在腰带上的玉石,温润中透着闲适的贵气。越过公园的亭台楼榭,远远望见于鳞次栉比的高楼深处耸着的边靖楼,如威猛的武士凛凛然把守着这片土地,楼上咚咚的鼓声穿过古朴苍凉的岁月在暮色里一路响起。

《广雅》“靖,安也。”“边靖”即是边地安定、平安之意。威震三关的边靖楼,曾经以他的雄姿守着边塞的安宁。《尔雅》“靖,治也。”而今的边靖楼,北望雁门,南俯滹沱,如一位战场上退役的将军,以靖乡土之后坐镇这块土地的治理。

“勾注远从云外落,滹沱近向槛前流”,几百年前诗中的这幅画面和眼前生动着的景致,若合一契。山水永恒,亘古如斯,人世沧桑,无人能阻。

广场上的音乐涉过园中湖面,飘飘缈缈掠河远去。淘气堡里乐翻了天。音乐声,欢叫声,呼朋引伴似的把角角落落的孩子们都唤了去。喧闹声四溅,时不时惊起草地上觅食的鸟儿。地上的人开始稠密,天上的风筝开始招摇,寥落了一冬的园子和山桃花一同绽放。

河水悠悠,历经世故宠辱不惊,缓缓前行。往事如河床里的沙子,且行且沉淀。

站在水边,我第一次感受到书卷里文人雅士临水的情怀。心很静,如河,心又无法安静,如水。在永恒的山水面前,人总是被参照出个体的渺小。无怪乎连曹丕都生发“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千载之功,忽然与万物潜化,斯志士之痛也”这样的感慨。因了这样的感慨,他悟出只有文章,才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样的道理。就连帝王的业绩也比不上文章传世的长久,九五之尊者尚且悟得此中真意,何况他人。

就像水是河的诗篇一样,因为水,河才从古生动至今。滹沱水激起的每一朵浪花里都卷着一首生动的诗。

雁门骄子萨都剌手握滹沱河水淘洗过的墨笔,纵横元代诗坛、画界、书法界,一部《雁门集》让世人看见雁门才子虎跳龙跃之才的同时看见了雁门文化的深厚。祖父辈守边卫国默默于世,被文学滋养又在平平仄仄的诗行里一路走南闯北的萨都剌却被雁门人,被世人记了下来。历史中多少戍守雁门的武将之后,像萨都剌一样,在金沙滩狼烟远去后秉烛夜读,把以文取士,以士博名作为人生孜孜不倦的追求。

“雁塞徒闻尚可支,堪怜一线系安危。”雁门人孙传庭驰骋沙场,捍卫着大明的半壁江山,而今雁门人也是从他的诗行里找寻他当年的英武睿智,在一代俊杰的文字里文化自信。

滹沱河水灌溉着两岸,滋养着雁门人的才情。“南林北冯”的雁门冯氏因其灿烂的冯氏文化成为当时最有名望的两大家族之一,也成为雁门文化的一张名片。今人说起冯氏一族,感慨其族历代为官之众的同时更是仰佩冯氏家族的文化。当年“进士十八,举人五十四五,贡生七十余,秀才不知凡几”“翰林者九,内阁者六,六部者十一,都察者五,道政大理光禄者又不知凡几…”这些好像都封存在历史的资料里,只剩人们谈来论去的啧赞。而经历过教授学正教谕训导的冯氏一族,开创的文化业绩至今都是雁门文化的底料,无人超越。

翻翻冯曦先生的《紫禾诗钞》,590余首诗浓缩了一部中国现代史,道尽了一个肩挑天下者的情怀。雁月,滹沱是诗人行走千里万里的牵挂;内困,外扰是诗人笔底千言万语的忧愤。行走在史诗般的文字里,你再次看见了雁门人的秉性,雁门人的担当。

共饮一河水,同挑家国事。这该是雁门历代守将与文人们共同的情怀。

溯回雁门的历史,有过烽烟里的执守,更多却是平和中的寻求。当战争的烟尘荡尽,当男耕女织成了生活的图景,人们就开始延伸心灵的触角,以各种方式去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情感,对未来的期许。

风烟俱尽,河水缓行,习惯了坚守这块土地的人们在休养生息中恬静生活。河两岸郁郁青青,苇丛、雾林如河盛年的毛发,于浓密中彰显着河生命的旺盛。这里是鸟兔们的天堂,是秋冬闲下来的农人们狩猎的地方,这里也是爱情的乐园。那些年,在乡下,在城里,恋爱中的男女除了戏场院、电影院眉目传情外,几乎没有约会的地方,河岸就成了他们谈情说爱的理想场所。绿草如茵,柳絮吹棉,苇丛荻花,催生了多少田园牧歌式的爱情,编织出多少雁门人守家在地的梦。

祖祖辈辈守着这片土地,犁铧过处,播下的何止是粮食的种子?

二十几年前,当“历史文化名城”的石牌楼耸立在108国道时,就像一个只看到眼前家境不了解家族背景的子孙一样,我曾满是疑惑。今天,站在滹沱岸边,看山看水,静心琢磨山的过去水的故事。于远山巍峨中静读千古雁门,于流水潺潺里聆听诗意雁门,我才开始认识一座城,于山水间,于熙攘的人群中寻找这座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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