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春水向西流

(上接第三版)

苇草如新雨剪出的韭,仿佛一夜间窜绿,苜蓿你挤我扛地从土里拱出来,地毯似的铺绿公园与河岸间的斜坡,让走累的人顿生仰躺其间的念头。河道时宽时窄,隔几天就在河中央弃出的大片淤沙,小岛般裸着,沉淀出河的记忆,向岸上的人们讲解着曾经的过往。水如拥堵的人群,冒着泡推搡着奔向远方。

风在吹,云在飘,水在流,城依旧。

城里嵌着五角星刻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最后一家店铺也在夜间一场大火中荡然无存。大街上几乎再也看不见旧时代的影子。人们习惯了新生事物不断冒泡,习惯了外来东西不断插足,也习惯了老旧事物渐渐隐去,如同习惯了宽阔的河道一天天变窄,岸上的雾林大片大片地消失,习惯了湿地公园在某一天改写了荒滩的历史。人们坦然地在其间休闲散步,仿佛日子原来就该如此。在如河的街上,人们日复一日地游走,在某一天的伫足里才突然发现除了高耸的谯楼,和远处的山水,小城已不再是昨天的小城。溯河一路寻源,又觉得小城还是原来的小城,未曾改变。

随处可见的杨柳,在由秋到冬一天天的冷寒中,柔软的枝柯亦敛了自己的柔情,一天天地僵硬,铁衣横眉对抗着西北风的凛冽,一副冷峻不可侵犯的模样,像极了身处边地对抗异族入侵捍卫脚下这片热土的人们。只要春风一来,暖阳下的枝条虽枯干如柴,但内心的真诚却遮掩不住,没几日功夫,就会枝繁叶茂,以一片柔情回馈春天的温情。

春风吹过,多少人放下手中的长矛,解甲荷锄,用犁铧把曾经铁骑纵横的土地犁成一片希望的田野。锋利的犁铧唤醒沉睡的土地,播种出茂腾腾的生活。祖祖辈辈像田里的玉米高粱扎根这片边地,在春耕秋收里编织着这份宁静与安稳。岁月如河,日子如水。为了生活,有人背起工具袋远走他乡,有人趴着大卡车把农产品运往外地,有人开荒垦田,把希望一年年播撒在地里。没有外界的纷扰,生活如河一般随着时代的节奏奔腾前行,时缓时急。

远远看得见河南岸一座座塑料大棚在天底下泛着白光,隔了空间可以感觉到棚中草莓的诱惑。迈开腿信步朝着桥的方向奔去。高高的铁桥就像人跨步太大的两条腿,夸张地显示着脚下的险度和难度。这让我想起村里老人们曾经说起的故事。一个桃红杏白的春上,尚家的闺女恋上了河南岸的卖货郎,一心要跟了过日子,尚家爹娘死活不愿意,担心一条河把闺女隔成外国人,尚老爹为此睡了大炕。尚家闺女被爹娘锁在高高的大院里,听得货郎的拨浪鼓在高墙外响了又响最终没了声息。第二个春上杏花又开的时候,喝了熬过杏仁水的尚家闺女,被哭天抢地的爹娘抬出深深的院子。听说,几天后卖货郎牵了辆驴车,披红挂彩把尚家闺女拉走了。后来呢?我不止一次地追问过,后来尚家闺女被卖货郎葬在河南岸。后来呢?后来卖货郎在河上架了座独木桥,只要不是发大水,尽管绕很远的路,河南河北的人还是可以走动的。

踏上宽而长的桥,难以穿越那个凄美的故事。今天五六分钟就跨过的大河,曾经阻断两个相爱着人的一生。静心思来,被河阻隔的又何止是爱情。

河南岸的人们背山面水,祖祖辈辈耕读传家与世无争,河就像一道天然屏障,掩合外界诸多纷争的同时也把自己锁在岸这边。当与河北岸并行蜿蜒的公路上大车小车川流时,河南岸的人还在稻田里挥汗如雨。南岸有大片的稻田,南山有丰富的矿藏,肥沃的土地种啥长啥,长啥啥好。日子一天天攒了膘,南岸的人想去外面倒腾,北岸的人想到南边探索。一桥飞架南北,沟通了河两岸人们的心思。曾经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某天成了看山是金,看水也是金。为了过上好日子,先架桥后修路,一起向南山挺进。大山从此少了寂寞,彩钢房积木一样搭在山坡上,灯火彻夜辉煌。南山像一位深沉内敛的老者,面对一群不请自来随意入住的人们以自己惯有的修养,闭目养神。机器的轰鸣、人声的喧闹最终让他失眠、让他身心憔悴。瘦了的山痛了的河丰腴着人们的生活。乡村城市化,黑沉沉的山灯火通明,车来人往。欣欣然听得炮声隆隆,欣欣然看见百吨王载着冒气的矿粉从108国道呼啸而过。城区多了繁华,专卖店越开越多,外地人越拥越多,物价越哄越高。曾经畅通的街道如淤积了沉沙的河,时时需要疏通方可行走,大片的玉米高粱地结束了千百年来耕种的使命,生长出一幢幢高楼。

曾经祖祖辈辈靠田吃饭的人们放下犁耙离开土地,追逐着公路上呼啸的车辆奔走在赚钱的路上。年轻人离开土地四处奔波,在陌生的城市里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读书人靠知识改变命运,离开故土,融入城市,成了村里人眼中的佼佼者。大批的老人和孩子守着院落守着土地,成了乡村的留守人。失去年轻人的村落和失去劳动力的土地如同气血不足的肌体,奄奄地等待一次新的拯救。

“雁归紫塞黄沙外,人逐南辕北辙中”,为了生存,父辈的父辈曾经离妻别子出雁门,用血泪唱响一曲曲《走西口》,信奉“别人坐着我站着。别人站着我走着,别人走着我跑着”这句话,以雁门人的憨实吃苦置下大片的家业,让家族在村落里鼎盛起来。代州小城就像一顶轿子,南山与北山就是轿子的两根轿杆,抬着小城四平八稳地前行。秉承耕读传家古训的父辈,守着祖上的家业读着油印的书本端坐在这顶轿子里。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居然被山外疾驰的大车小车甩在了后面。后辈们埋头苦读,辛苦打拼一心想要走向山外的世界。焦头烂额地生活着,多少人忘了过去,没了自己。在熙攘的人群里,在高朋满座时,听见自己苟且喘气的音律,多少人觉得眼前的生活是自己追求的仿佛又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想念绿意葱茏的马鬃山,想念波宽浪大的滹沱河,想念校园里那棵郁郁古槐,村头那口幽幽老井。回家的念头如西行的河水,且行且溯洄……

人们渐渐明白,好生活与生活好原来是两个层面的生活状态,不能花钱去找青山绿水,头顶上的蓝天白云与手里的票子同样必需。人们开始放慢脚步,原路返回,让灵魂在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中行走。

回望中你会看见,这座古老的小城在你眼里那是一个从没落的大宅院里走出来的英姿勃勃的汉子,在苦难中学会了坚韧,在霓虹的彷徨里变得沉稳,一路走来,他不仅没有被岁月雕琢出老态,反而携带着优秀的家族基因,在岁月的磨砺自身的修炼中不断成长着,在自觉不自觉坚守祖业的同时寻找着新的出路。

不是么?你放眼南北岸瞧去,与河并行的国道两旁林立了多少高楼大厦,建起了多少厂房。多少年前被工业革命摧毁的传统作坊在今天又以更庞大的规模出现在人们眼前。为历史解千愁的代州人家“做良心酒,传仁道业”,以更醇厚的味道沉醉着八方来客;曾经壮行的饱马酒,窖藏出岁月的芳醇,掀起红盖头的雁门山,向外面的人们讲述着雁门人新的传奇;自闭了多年的地方麻糖穿过大街小巷走进了省城人的腊月二十三;盐碱滩上的草莓,在四季的收获里告诉你返乡创业者的甜蜜。雁门关绿意葱茏,生态园的格桑花夹道怒放。一条和曾经的滹沱河一样的大河在汹涌奔流。

美丽乡村,宜居乡村是人们心头的愿景,笔下的蓝图。绿色雁门、文化雁门让多少游子坐上春天的火车,走在回家乡、兴家乡的路上。在人与山的凝视,河对人的倾诉中,内心静好,岁月无惊。

春的河像从作业与考试中解放出来的少年,褪了暮气,一下子活泼起来,甩开膀子汩汩前行。几天时间的功夫岸左岸右已绿意萌萌,垂柳开始在水里照影儿,东风迫不及待地撩拨着相思了大半年的柳们,在昨日的盟誓今日的相约里再次携柳乐游春苑轻拂舞筵。

杨柳风吹面不寒,尽是柔情一片。随着春水一路向西行,多少往事多少美好可回头?年复一年春去春来,多少绿意沉淀在心头?

当国旗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冉冉升起,杨家的威风锣鼓震地撼天响起时,我热泪盈眶。我看见雁门人一路走来的艰辛,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彷徨,听到过他们心底的呐喊。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在敬畏中守护,在平和中发展,在奋进中突破,这是雁门人心中不变的信念。

就像阳光和空气,高粱和玉米,河是这块土地的一部分,像城的血液一样汩汩流淌,生命不息。河又是一个巨大的容器,盛着这片土地的过往与未来,一边诉说着如烟往事,一边迎接着灿烂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