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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杉
告别了几天来的雨雾,大森林里难得的晴天,终于出现在了莫尔道嘎的上空。凉风扫去了几个小时的车程中,产生在心头的些许烦闷,汽车终于在预定的时间里,到达了今天的目的地。大家先是齐聚在莫尔道嘎国家森林公园大门前面,合了个影,然后准备去乘坐心心念念的森林小火车。
实际上,森林小火车之于我,并不陌生。上小学的时候看《林海雪原》,就已经有了初步的印象。后来,我工作在东北林区,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几乎天天跟森林小火车打交道。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那种忙忙碌碌赶小火车的情形,依然清晰地留存在我的心坎里,成了我这一生都无法忘却的记忆。因为在当时,我的工作是一家人维持生活的唯一出路。说实话,今天作为生态文学采风团嘉宾之一,来乘坐森林小火车,心情还真有些激动呢。
远远地,就看见森林小火车了,它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看着这情景,我不禁心中有些疑惑,这还是当年林区那喘着粗气、“叱咤风云”的森林小火车吗?当我走近了它,站下来,仔细打量它的外貌时,发现车头、车厢、车尾都很漂亮;环顾四周,车站也很漂亮,车站上的响铃、站台、信号员、扳道工也是一应俱全,但只是觉得都太新了些,太安静了些,太按部就班了些,完全没有了记忆中的森林小火车和小火车站的那种感觉。
我随着有序的人流,踏上了小火车车厢门口的阶梯。就在我准备向上走的时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车门一侧的栏杆扶手。曾几何时,我曾无数次地抓握过这个扶手,最危险的一次,是我左手提着一篮子鸡蛋,右手紧握扶手不放,小火车已经启动加速了,信号员在站台上边跑边大声呼喊:“快下来,快下来,你不要命了咋的!”然而此时我坚决不能下来,我深知,错过了今天这趟车就得明天了,耽误了生意不要紧,影响了工队一线上伐木工人们的生活供给,那事情可就大了。于是我不顾一切,在列车员的协助下,最后终于有惊无险、毫发未伤地挤进了车厢。
往事不堪回首,脚步也不能停留。此刻,走进森林小火车车厢的一刹那,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就安静地坐下来,观察起车厢里面的构造和乘客们的情况来。在我眼里,莫尔道嘎现在的森林小火车,车厢设计得比过去的宽敞、明亮,座位坐着也舒服;车厢两头的服务设施,也设计得整洁适用、大方得体,尤其车厢两侧的窗帘,微绿的颜色,褶皱的式样,捆起来的时候呈半圆的灯伞形,看上去非常的漂亮,并且美感十足。
乘客们的个人素质也都非常高。即便是俊男靓女们,也都平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开车。或有看手机的,也是目不转睛、平心静气;或有与邻座的朋友慢声细语的,也都凑近了听话人的耳边,用手挡着声音,尽量不让声音传出去。整个车厢里,基本上没有吵吵闹闹、不管不顾、嘻嘻哈哈的人群,乘车的人数也没有过去那么多,可谓井然有序,当然,用舒服二字都不足以完全概括。
彼时,我送目窗外,只见站台上的信号员手打绿旗,发出三次信号以后,铃声才骤然响起,森林小火车徐徐起步,匀速前行,车厢音响设备里,传送出列车播音员温馨的介绍、柔和的提醒,完全没有了小说《林海雪原》中描绘的那种:小火车发出一声欢乐的长啸,从机车头里喷出一股蒸汽,紧接着又是一声和缓的嘶鸣,然后再从烟囱里喷出两大股白烟,等白烟散在天空、回旋成美丽的云朵了,随着一声长鸣,这才“呼喳呼喳”的起步,“哐当哐当”地驶出站台的情景。没有了这些情景,在我看来,心理上似乎少了些什么,最起码少了些当年“林老大”的牛气和豪迈感,也少了些森林小火车勇于负重的脾气和威风。
然而,后来我才知道,现在的森林小火车,是电动的而不是蒸汽的了,怪不得呢。
想当年,大兴安岭林区的第一条森林铁路,即铺设在阿尔山。为了木材生产的灵活方便,采用的是蒸汽机车,设计的体积和重量,要比正规的火车小得多,轨距只有0.762米,比正规铁路宽度窄了近一半儿,依靠烧木头和煤产生的蒸汽,提供动力。一年四季,车上的“大车”“大副”“小烧”,都穿着油渍麻花的衣服,艰苦奋斗,只争朝夕,承担着林区85%的木材运输任务。
后来,根河、甘河、阿里河等地,也都铺设了森林小铁路,有了森林小火车。森林小火车也由单一的木材车,发展到了客车、客货两用车、包厢面包车、事故清障车和扫雪车,等等。林区干部群众和原有居民的吃穿,日常生活用品,都是依靠小火车运木头送往山外换回来的。而且,森林小火车,还是那时山里人唯一的交通工具,沿途经过的各个林场,基本都设有小火车站。小火车每每进站、出站,载着长龙般的大木头驶出,载着欢乐的人群归来,是山里人最开心的时候。尤其是冬天,森林小火车每每呼啸着奔驰在林海雪原时,你会立刻想到什么叫威风凛凛。它就像一条长龙出山,遇到桥梁、人行道口、绕山弯路的时候,总是在一声长鸣中“哐当哐当”地驶过,汽笛夹杂着钢轮碾压铁轨的声音,长久地震荡着山谷。森林小火车有时为了多拉快跑,多挂了几节车皮,上坡的时候必须用两个车头往上拽,那速度,“吭吭哧哧”的像老牛车似的;到了下坡的路段上,制动全都用上了也不好使,只能任凭其飞奔,直到冲上了再上坡的路段上,速度才会降下来。好在司机师傅们都经过专门的培训,实践经验丰富,遇到突发情况时也不慌张,避免了许多事故的发生。
在林海里坐着森林小火车飞奔,会让你心旷神怡;森林小火车穿行在林海中的感觉,也会让你非常的惬意。透过车窗,你会感到大林海不是夸张,的确无边无际,那种醉人的绿,时不时地就向你扑过来,让你觉得都来不及躲闪似的,就像老舍在《林海》一文中描写的那样:目之所及,哪里都是绿的。的确是林海。群岭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种绿颜色呀:深的、浅的、明的、暗的,绿得难以形容,绿得无以名之。
不仅如此,森林小火车旁,还会不时地闪过沟谷山川、河流溪涧,太阳在树梢上空照耀着,云雾在松涛碧海间缠绕着,动物在山坡上张望着,野花在枝头上绽放着……
可以说,森林小火车是那个年代的林区人,每天生活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小说《林海雪原》中,就曾经有过这样的描述:剿匪小分队进驻夹皮沟短短几天,夹皮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天,瑞雪初晴,阳光普照,铁路工人李勇奇家门前的树枝上,悬着冰挂,木栅栏门上贴着鲜红的对联,人们欢声笑语、进进出出,呈现出军民团结、喜气洋洋、一派翻身解放的欢腾景象。腊月二十九这天上午,在欢快的汽笛声中,小火车卸下了衣服、粮食和年货,又拉着满载木材的车厢,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呼喳呼喳”“哐当哐当”地开走了,乡亲们分衣、分粮、分年货,都处在无限感激的幸福中。这一段绘声绘色的描写,非常切合林区实际。看来,曲波当年创作这部书稿的时候,也注重了手法的写实性。还有,隋海涛在回忆老舍当年命名甘河的一个森铁小站的时候,这样说过:林场的人们,见到森铁的绿皮小火车来了,都像过节一样,全场人几乎倾巢出动。有家里人来接到山外办事、走亲戚回来的;有亲戚来接山外的亲戚派人送来的急需日用品,比如烟酒糖茶、针头线脑、解放胶鞋、的确良布什么的;没有要接人的人,就一直咧着个大嘴,看一回热闹,或者是帮着熟人扛扛包裹呀,拎拎东西呀;更有甚者,有人竟然乐呵呵地站在那里,欣赏完小火车进站、停车、卸货、接货、下人、走人全过程的同时,又目送着小火车“呼喳呼喳”“哐当哐当”地开走以后,还像个站杆似的杵在那里,意犹未尽的样子。
的确,森林小火车在“大木头”支撑国民经济的年代,林区人曾在敬畏、爱戴的基础上,一方面把它作为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也都把它作为林区唯一的交通工具,悉心对待,重点呵护,必要时还敢于豁出命去保护它,保护森林小铁路。
那是那一年的夏天,在我年轻时候的工作单位,发生了一件让我惊心动魄并终生难忘的事情。我那时的工作单位,是在大兴安岭某林业局的一个中型养鸡场,位置设在大山里的一个苗圃所在地,负责供应十几个一线采伐区的鸡产品。我们养鸡设备的购买、更新、维修,鸡饲料的购买、运输,鸡雏的来源、防疫用品的购买运输,鸡产品的销售、约送等,全靠森林小火车,每天赶车成为日常工作中的重要一环,往往忙得不亦乐乎。
那一年正赶上雨大,养鸡场地势低洼,小火车的一段铁路和我们附近的最大一条河———西大河,就在养鸡场墙外,小铁路和养鸡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洪灾。
那天天气阴得很沉,乌云滚滚,雷声阵阵。中午的时候,大雨就瓢泼般地浇了下来,一直到晚上,也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场雨下得很猛、很急,降水量很大、很多,是历年来罕见的,到了天大黑以后方才小了一点儿。夜里,不时有闪电划破夜空,雷声水声满世界的响,西大河卷着巨浪,“哗啦啦”地拍击着养鸡场墙外小铁路外面的防洪堤,也拍击着养鸡场内所有人的心。
出差在外的养鸡场场长,此时打来电话,嘱咐我要密切注视西大河的动向,并做好抗洪抢险的准备。同时,场长还说,局里决定,苗圃和养鸡场全体人员同时立刻上岗,用楞场的木头在防洪堤上打木桩,架设两道二百米长的防洪木桩墙,并说人员和木头等一切,均已安排就绪,明早就有人送到,叫我组织好养鸡场全体人员,好好配合,选好打桩的位置,打桩时一定要盯着打牢,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养鸡场和小铁路,等等。
撂下电话,我感到责任重大,就带着养鸡场的人,走上了墙外的防洪堤。此时,河水的白光,把土堤照得通亮。在我眼前,水位迅速上涨,土堤上的面积也在急剧缩小,河水长时间冲刷的土坎,一块块地倒向水中。不好,我大喊:“等不到明早了,快去养鸡场仓库里抱编织袋、拿铁锹。”
我们的人,都向养鸡场仓库跑去。养鸡场的仓库里,退下来的鸡饲料编织袋,堆的像山,一堆铁锹就立在门旁。大家三步并作两步,拿上铁锹、抱着编织袋跑向河岸,往编织袋里装沙土的装沙土,往土堤上扛的扛、摞的摞,一直干到天明。当苗圃的工友们把木头运到土堤上的时候,土堤上的二百米险要地段,均已得到加固。苗圃的工友们也不含糊,立即卸下木头,三下五除二,分别将其砸在了沙袋墙外面的洪水中。
没过多久,大雨又下了起来,一直下到第二天半夜,河里的洪水更加凶猛了。就在此时,苗圃和养鸡场里传出流言,说沟儿里有好几个地方,都被洪水给淹没了,不少人都带着干粮逃往了山上。我由于胸口儿疼病犯了,痛得厉害,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听到这话,就欠起身子,叫大家不要信那些,守护好我们的养鸡场、小铁路要紧。
大约是在下半夜的两三点钟光景,外面的大雨才停了下来。然而,洪水的轰鸣声更响了,使我无法继续躺下去了。我想忍着剧痛爬起来,去墙外看看土堤。可是,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吃了点药,用手掌支撑起身子,停在炕上喘息着。突然,我听到外面“轰隆隆”一阵巨响,守在土堤上的人这时就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不好啦,木桩被洪水给卷走啦!”
可能是喊声过于大了些,不但养鸡场里的人全部听到了,就连苗圃的工友们,也闻着这喊声纷纷跑上了土堤。此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哆嗦着跳下炕,跌跌撞撞地冲到土堤上。我发现土堤还好,我们夜里摞下的沙袋,还在高出水位一米有余,如果老天爷不再下雨,水位不再上涨,养鸡场和小铁路定会安然无恙。
可是,当我借助巨浪的白光,看到苗圃的工友们,抱着剩下的木桩,艰难地与洪峰抗衡,不时有人被洪水吞没的时候,我的胸口儿忽然一热,似乎是涌出了一口鲜血,接着便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听到有人哭喊着呼唤我的名字。我微微睁开眼睛,这才看见,自己躺在沙袋上,周围全是人,扫视土堤,土堤上也全都是人。我知道土堤保住了!养鸡场和小铁路也保住了!于是,我强忍住胸口儿的剧痛,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但当有人告诉我,在与洪水的搏斗中,苗圃有五名工友不幸遇难的时候,我便收敛了笑容,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打那以后,我形成了一种习惯,也是一种情结吧,无论春夏秋冬,每逢小火车一声长鸣,“哐当哐当”地从养鸡场墙外呼啸而过时,不管多忙,我都会穆然肃立,目送着那一列车木材或者是一列车林区人,慢慢地消失在林海深处……
此时,我拽回思绪,发现车厢里,列车播音员的声音停止不久,便出现了一阵暂时的寂静,只有森林小火车不紧不慢的“哐当、哐当”声。始终匀速行驶的森林小火车,经过一片湿地以后,就突然间慢了下来。这时候,我下意识地擦拭了一下眼睛,向车窗外面看去,只见森林小火车,默默地进入了一个用木刻楞搭建起来的车站内。车站上,一块带有指示性箭头的木牌十分显眼,那上面写着“花园林海观光区”字样。
现在的森林小火车,在“哐当、哐当”的声音里,载着无忧无虑的游客,每天按时进进出出,无惊无险,有一种恬淡的心境。游客在欣赏林海风光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提升着自己的品位和素养。
森林小火车一路上走走停停,什么樟子松林、林溪水畔、森林牧场等观光景点,都在平静中一一掠过,车上没有了过去的那种起伏不定的颠颠簸簸,车窗外的景致,也被人工修饰得接近了美到极致。
不管怎么说,带有林区时代性标志物的森林小火车,由“负重”时的“叱咤风云”、声声怒吼,起步时的“呼喳呼喳”,行驶时的“哐当哐当”、笛声悠扬,变成了出发前的平静等待,出发后的匀速行驶;由担负着木材运输和林区人的交通任务,变成了观光享乐、休闲旅游的载体和工具,实属大森林生态文明建设的明智之举。
莫尔道嘎率先走在了前列,这种举动,必将对林区未来产生积极影响,尤其是在这经济大发展的生态文明建设时期,更具有了超前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今天,在莫尔道嘎的大森林里,森林小火车,肩负着责任,顺利地完成了它的这次环行,稳稳地停在了出发前的位置上。我虽然由始至终没有听到它喘着粗气的嘶鸣,但是心里上似乎也得到了一些安慰,毕竟它自打卸下“大木头”以后,又承担起了生态旅游的重任,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尤其在林区的生产转型中,成了林区生存发展的重要一员,最起码,我又看到了它存在的价值和拥有的活力。
我相信,若干年以后,随着林区树木的逐渐长大、成熟、增高、增粗,直至成材,森林小火车,说不定还会迎来它万众瞩目的黄金时代呢。到那时,林区人享受到的生活,定然会比现在更加富裕,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