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罕达犴(小说)大岭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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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24号:第04版 2024-02-29

白色罕达犴(小说)

□海勒根那

(接上期)

头两天,我一直码着运材路前行,油漆板公路很狭窄,来回的运材车辆尘土飞扬,咣咣当当,我和驯鹿时不时要靠边站,以躲避那些冒烟咕咚的家伙。第三天我远离了公路,又翻过几道山岭就进了呼玛河深处的泰加森林。鹿铃叮叮咚咚,布谷鸟这儿叫一声那儿叫一声,我牵着驯鹿走在越来越稠密的树林里,却没有心思流连这初春的景色。下午的光景,一辆皮卡越野车从左侧的自然路斜插过来,与我相遇。车上下来几个男人,大声地说话、吐痰,一个剃寸头的人脖子上拴着驯鹿才戴的链子,冲我打着招呼:

“哎,老乡,你这是要去打猎吗?”

他们身上有股猪饲料味儿,那是山里没有的味道,很陌生。我摇了摇头,“我不去打猎。”

“那你进山干什么?”

“闲,闲逛。”我说。

几个人听了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寸头说:“你真逗乐,你们猎人都这么逗乐吗?”

另一个戴墨镜的,嘴角叼着烟卷问我:“大兄弟告诉我,这附近哪儿能打到熊瞎子?老犴也中,我们转悠两天了,喏,只打到了这些不够塞牙缝的小东西。”他指了指后车厢,里边堆满松鸡、飞龙、灰鼠、雪兔。

听他说这话我眉头锁紧,头摇得像萨满鼓一样,“这个我不知道。”

“哎,都说你们猎民实在,你这么说就不厚道了。”墨镜又吐了一口痰。

我的脑门儿冒着汗,想了想便给他们指了与呼玛河相反的方向。

“那是回镇子的路,你搞错了吧,老乡!”

“算了,咱们还是自己探探路吧,多绕点儿弯子总能打到大家伙。现在猎民老乡也学奸了,生怕咱们抢了他们的生意。”

“真有意思哈,猎物又不是他们养大的。”

几个人大咧咧地说着话,对着一棵粗树墩胡尿一气,顺手把烟头儿抛在尿窝里,转身上了车。

“咴!”我冲戴墨镜的招手,示意他回来。

他扒着车窗摘下墨镜。

我指了指他尿窝里的烟头儿,“把它弄灭,”我对他说,“这是森林,会失火的。”

“老乡,你还是看好自己的驯鹿吧。”他乜斜我一眼,丢下这句话,皮卡车一溜烟去了。

我心里一边祈祷,一边弯腰拾起那枚烟头儿,熄灭后揣进垃圾袋。这些不守规矩的人,他们还朝树墩上滋尿呢,那可是神灵坐的地方,还叫什么熊瞎子、老犴,族人可不敢这么乱叫,我们把熊都尊称为“合克”(爷爷)“额沃”,熊神的耳朵灵着呢,它什么都能听见。这些强盗,他们亵渎了神灵,什么都别想得到,萨满可说过———贪婪的眼睛什么也不会看见。

呼玛河还没解冻,但已有了鱼腥味儿。我沿着河岸寻觅露营点,无意中瞥见了最不想看到的,那是一处新“额吐”,从掩埋炭灰的方法和露宿痕迹看,那该是族人里的“老猎”留下的。我心事重重,刨了冰块煮饭,一边烧了狍子肩胛骨做占卜,测下白犴的凶吉。烧裂的骨缝呈神秘的闪电状,我把它举在篝火前,透过火光,影影绰绰的,我看到了那头白犴,它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左冲右突,好像陷入什么困境……这么说它还活着,这足以让我宽慰,我又仔细观察了骨裂的走势,判断白犴的方位,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在呼玛河左岸的山岭里。

太阳还没早起,山林铺满了厚厚的白银,到处闪着亮晶晶的光,那是早春的雾凇。我揣了砍刀,背了医药箱钻入林子。

你不知道那时盗猎人有多猖獗,我绊绊磕磕穿越了几片森林,就发现了至少十几个“捉脚”和钢丝套,这些可不是真正猎人做下的,再坏的“莫日根”也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咬着牙,见一个拆一个。

如果不是神灵相助,在重重密林中要想找到一头犴真像在大海里捞针。我又进入一片白桦林,拿出狍骨比对,发现上面的裂纹一如眼前的山脉,凸起的骨脊像极了森林背后那座巍峨的雪山。林间的冰雪还没融尽,一片肃冷与寂静,风蹲在树梢上不声不响,反倒是衣物剐蹭树枝和脚踩冰雪的声音一传多远。我把砍刀镶嵌在一棵树杈间,举起双手,猎人相信神示,白犴就在其中。我尽量将脚步放缓,搜寻了不知多久,林子里什么都没有,甚至听不见鸟叫,只有稀疏的阳光不时从高空的树隙间泼洒下来,把林地弄得斑斑驳驳。

突然,白桦林深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侧耳谛听,没错,那是罕达犴的叫声,曲曲弯弯地传来,像一只大鸟粗憨的啁鸣。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透过密密匝匝的林木间隙,我望到了那个耀眼的身影,如同梦境一般浮现在那里……喜极的泪水一时迷蒙了我的眼睛。

我走近了它,小心地,生怕它受到惊吓起身逃掉。可眼前的罕达犴却不像我二十几天前见到的那头大兽了,它满身泥土和污垢、血迹……我看到了它身上溃烂的枪伤,正流着脓水,散发着腥甜的味道,而它的身躯也缩小了一半似的,瘦削得就剩下了一把骨头。它望着我,眼神像烛火一样黯淡,没有惊恐也没有喜悦。嚯,原来它想逃也逃不得了,一根粗如手指的钢丝套勒紧了它的脖颈,深入到血肉里去了。它的周边,所有能够到的树皮都被它啃食光了,包括地上的积雪、腐叶……“我的白纳查神啊!”我颤抖着手,试图给它松绑,可钢丝套似乎连针都插不进去。手忙脚乱地,我掏出了铁钳、锤子、钢锥,白犴见到这些亮晃晃的工具惊恐起来,一股逃生的力量让它像条抛到岸上的大鱼,好一阵狂蹦乱跳,直到钢索让它窒息,让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它喘吁着,嘴里喷吐着白沫,绕在一棵白桦树后躲避着我。可我要救下它,否则它会随时死掉……我急得满眼是泪,“妞日卡,帮帮我吧!”我呼唤着心上人,此时她若在该多好啊,她会给我智慧和力量的……我努力向罕达犴证明自己只是一个施救者,没有一点儿恶意,终于,白犴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剧烈起伏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我趁机上前,费好半天劲儿才将铁钳嵌入钢索里……白犴重获自由,却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逃去,可它的枪伤还没处理呢,我招呼着它,紧跟在它的后面。

它虚弱不堪,颠跑不动了,费力地走着。我与它保持着距离,有时故意绕到它的上风头去,让它远远地嗅到我的气味儿,慢慢熟悉我这个没有危险的人,在它停下歇息时,我还要咳嗽几声,弄出一些响动,让它感知到我的存在。但白犴从不用正眼瞧我,也不吃不喝,对一切都充满警惕。等它钻出白桦林,就进入一片红柳和榛丛遮蔽的山涧,那儿有一条细细的从高山泻下的不冻泉,仿佛山谷唯一流动的血脉,飘散着袅袅雾气,渴坏了的罕达犴急迫地把泉水衔在嘴里,饮罢又使劲抖了抖躯体,似要把那一身的脏污、屈辱与伤痛都抖落开去。它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像是看到了一个不太亲近的同类,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去了……它开始捋食红柳枝和山毛榉,嘴巴像挥着一把唰唰作响的镰刀。不远处就是一片密不通风的原始冷杉林了,我判断它应该在那里过夜,此时天色已晚,我不得不反身去寻我的驯鹿和露营地。

可原路返回的我又遇到了什么?一口陷阱!一心想着白犴的我差点掉进去,它的两边横着木杆,留着唯一“通道”,覆满厚厚的腐殖叶。要不是一只棒鸡从旁边飞出来惊吓到我,我肯定会朝那个“通道”走去。我用棍子撬开了陷阱,露出它的真容———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狰狞的嘴巴,就是一头大象掉进去也休想活命。

第二天,我是牵着驯鹿进山的,为了不弄出声响我解下了鹿铃。我有备而来,心中便有了主意,脚步也轻快了一些。伤口溃烂的白犴应该不会走远,它还会来不冻泉饮水,我将在那里守候它。

不出所料,傍午时,阳坡那边传来了响动,像一股缓慢的风从远到近摇曳着树丛,犴齿剪枝的嚓嚓声越来越清晰,我盯着那个方位,红柳丛和榛树林的掩映下,那头白犴来了,它的身后是起伏不定的针阔叶混交林,混交林的背后是高入云端的雪山,那是怎样一幅泰加森林的美景啊,我赞叹着,心想,就是画家也难以画出来啊。

白犴似乎嗅到了林中驯鹿的气味,这让它多少放松一点儿,再往前走,我就暴露在它的视线里了,它迟疑了一番,却闻见了我撒在泉边的几把盐巴,那是反刍动物无法抗拒的美味,而且它没感到威胁,胆子大起来,等它捡食干净我就再丢下一些,引它不断靠近……后来我就打了几声口哨,那是呼唤驯鹿吃盐巴的声音,不一会儿,三头驯鹿从林子里钻出来,走近我身边,我抓了盐,像额沃那样摊开手掌让它们舔食,这么做是为了让罕达犴在一旁看到。

第三天下午,白犴已经探着大鼻子和粗糙的舌头在我的手里吃盐了,它眯缝着赭石色的小眼睛,四条细腿绷紧肌肉,做着随时逃跑的准备。我感受着它温热的鼻息和嘴唇上松针似的长须,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的皮毛,为它挠痒,它懂得了我的好意,或许把我当成了一截树桩,干脆将身体蹭过来,我趁机查看了它的伤口,那里溃烂得差点儿露了骨头。

下次我就用驯鹿的铁挠给它梳理皮毛,精精细细地,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像玉石匠洗刷一件珍贵的玉器。白犴接受着这一切,偶尔转过头看我,目光里满是温情,它喘着粗气嗅着我的气味儿,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那或许是在表达一种亲昵。

信任是一天一天建立起来的,等到我可以触碰它的伤口时,算下来我已在丛林里与白犴相处近一周了。它习惯了我的存在,更似乎依赖起我的陪伴,我、驯鹿,和罕达犴,暂时就游荡在这片丛林之间,像几个伙伴相互依偎。驯鹿和罕达犴的食物不同,前者只在森林里翻找地衣和苔藓,而后者喜欢灌木丛的枝叶,所以它们更易相处,互不打扰。夜晚,我就陪在它们附近露营,白犴有独处的习性,它趴卧在朦胧的夜色里,像一艘停靠林中的大船,而我就枕着它嚯嚯的错齿声入睡。

那几天我只顾着白犴,却不料驯鹿出了事。当天下午其实我听到了那两声枪响,距离很远,似从一口焖锅里隐约发出的,白犴惊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到了傍晚,三只驯鹿反常地没回来饮水,我去找它们,却一无所获,直到夜晚三星打横时,一只驯鹿才慌慌地回到我的宿营点儿,另外两只仍不见踪影,这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我顺着枪声的方向搜寻过去,在冷杉林的背后,我见到了驯鹿,它俩已经变成了两张驯鹿皮,上面洞穿着弹孔。偷猎者把它们当野鹿猎杀了。

我悲愤不已,又无可奈何,眼下,让白犴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当务之急。回到宿营点儿,我便用火烧过手术刀和镊子,以挠痒痒的方式让白犴趴卧下来。在这之前的几天里,我曾不止一次用酒精给它的伤口消毒,为的是让它适应疼痛……白犴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似的,一动不动地任我摆弄……我先用手术刀一点一点地剔除伤口周边的腐肉,它浑身痉挛着,就是一个铁打的猎人也会疼得叫出声来,可白犴都没动弹一下……一颗带血的弹头被我夹出来,接着我又开始处理下一个伤口。我的手心和额头全是汗水,“好了,就要好了。”我不断安慰它,好像它是个乖顺听话的孩子。等取出第二颗弹片时,我已禁不住内心的激动,谢天谢地,让我与一头驼鹿这么亲近,而我拯救的仿佛不是这头白犴,而是我自己,还有族人犯下的错……

祛除了弹片的罕达犴行动自如起来,在我身边顽皮地蹦跳了几下,摇晃犄角左挑右挑的,最后定定地瞅着我这个施救的人,目光像五岁的孩童那么清澈,里面充满了情感,原来不只是人类才懂得爱啊。

罕达犴去丛林里觅食,我点火做饭,掏出一瓶老白干酒放在火旁温热,准备犒劳一下自己。如果这世界真像人们祈愿的那样该有多好啊,白犴的伤口隔不了多久就会愈合,它奔入泰加森林深处就脱离了危险境地,而我也要返回乌力楞去,从此不会再摸一下猎枪,我不能阻止别人打猎,可我能做好我自己,逢人就讲一讲白犴的故事,我还要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诉给妞日卡,其实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在我最束手无策时,都是她附我耳边说———“阿日坤,你是好样的!阿日坤,坚持下去,你能做到!”独自在山林的夜晚寂寞又寒冷,我也是枕着妞日卡的温暖入眠的,虽然她不在我身边,但我与她有说不尽的话。谁知就在那天中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森林火灾烧毁了这一切……

大火来临时我还丝毫没有察觉,我以为那呛人的烟雾是身边的炉火造成的,等到烟气越来越大,把我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我才感到情况不对,这时北方的山林上空已烟雾弥漫,凭经验我已想到出什么事儿了,山火正向这边袭来,天!一定是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弄失了火!慌乱中的我已找不见唯一剩下的驯鹿,好在白犴就在不远处,我拼命地呼喊它,给它警示,让它离开。后来我看到了白犴奔逃的身影,它早预知了火情,我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那天风力不大,我辨别了一下呼玛河的方向,宽阔的冰河应该是最好的隔火带,我便奔着那里逃生。

我呼哧带喘一刻也不敢停歇,不知跑了多久,天空已被升腾的灰烬笼罩,变得灰蒙蒙的,分不清黄昏还是什么时辰。等我爬上一道草坡,便望到了前面那几棵嵬嵬的樟子松树,那是接近呼玛河的标志,我这才手扶膝盖喘一口气。忽然间,我听到有野鹿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回头看正是那头白犴,它抬着前蹄停在不远处的白桦林外面,歪着犄角望着我。原来它并没有自顾逃命,竟追随了我一路,我的鼻子一酸,反回身去,迎向它,它一颠一颠地向我跑来,我拥抱住它的脖颈,就像拥抱离散又重逢的亲人,我和它说:“傻瓜,你应该自己逃走才对啊,怎么跟着我来了……”我这么说它,它也不显委屈,一个劲儿用头蹭我的身体,它那么高大,脖颈就有一棵大树那么粗,在我面前竟像个孩子似的撒欢,笨拙地蹦跳,与我使劲儿亲昵,那会儿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可是,纳卡,不幸的事情就是在此刻发生的,两声枪响从哪个方向发出的呢,把森林的耳朵都震疼了,我整个人随着瘫跪下来……我的后背遭到不明物的痛击,强大又尖锐无比的力量让一口鲜血喷涌出我的口鼻。罕达犴一定嗅到了那股熟悉的火药味儿,差点儿要了它性命的味道,它惊恐万状,撒腿狂奔,却又忽地停下来,它该是想起了我这个伙伴,随即转过身来,而我向它最后挥了挥手,要它离开。罕达犴犹豫着,可枪声又起了,击飞了它脚下的冰屑,刮过它高扬的脖颈……后来我的意识就模糊了,眼中仿佛有一大团雪花向远方飘去,直到融化在山岭间……

转瞬,几个人杂沓的脚步声来到我的身边,围住我乱哄哄地说话,“糟了,打死人了。”“怎么回事?明明是两头老犴,怎么一头变成了人啊?”“是啊,真见鬼了。”“我们弄失了火,现在又打死了人……”

听话语好似图嘎、乌讷他们,似乎又不是,口音里边带着一股猪饲料味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到几个人影在头顶上晃动,晃动,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森林里一片肃穆,连冰雪融化的声音都听得见……

讲到这里,阿日坤语调低沉起来,“那场大火烧掉了不少林子,和我判断的一样,呼玛河挡住了火势,后来人们花费了好几天时间才将它扑灭……大火过后,乌娜吉姐姐和族人带着猎狗找到了我,先前他们还以为我是被烟熏死的,后来发现我背部透着两个弹孔,好似两个冰窟窿……不久,来了很多警察,可是现场早被山火破坏掉了,警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折腾了好多天。

妞日卡也来了,其实我不想让心上人见到我的不幸而伤心。按照族人的规矩,在外面遭遇不幸的人要风葬,好在高岗上的那几棵樟子松还幸存着(团团火簇从它们的头顶飞过,落到河水里熄灭了),人们就把我安葬在了那棵最粗壮的樟子松枝杈间。妞日卡仰起头望着树上的我,只听见风刮树梢的呜呜声,那么单调、枯燥,她从驯鹿脖颈解下一副鹿铃,爬上树去,把它系在我的耳畔,这样,风一吹我就听到驯鹿的声音了,那也是乌力楞的声音,家的声音……妞日卡发现我睁着眼睛正痴痴地看她,“睡吧,阿日坤,睡着就不痛了。”她为我盖住了穿透腹部的冰窟窿,可我还舍不得闭上眼睛,妞日卡把头贴在我的胸口,却瞥见了我眸子里飘忽的那团白,“我看到你的影子了,白犴,你没有走远,还在林子里呢……”说完,妞日卡哭了,眼睛里的泉水涓涓不断地流下来,像这条不冻泉似的,绕过山涧,一直流进呼玛河里去……

是的,正如妞日卡所说,我没走远,也不会走远,我记挂这片山岭呢,而且就要住到高高的树上去,放眼就能看到大片山林和呼玛河,当然也可以看到那头白色的罕达犴了,它一定逃出了山火和偷猎者的魔爪,强健的身形还会出现在这片山林,那是大兴安岭的魂魄……”

“阿日坤舅舅。”纳卡叫了一声。关于舅舅的故事,他从小就听家族说起过,不过那只是一棵树简单的主干,现在它枝繁叶茂了,而且所有的叶片都清晰可见。纳卡表情忧伤,还未从故事的重重雾霭里走出来,但他急切地与舅舅说:“您知道吗?整座兴安岭很多年前就不许采伐了,所有的猎人都放下了猎枪,你看到了吧,岭上的树木又多了起来,包括野生动物,一切都在变好。”

“我当然看到了,豁牙,烧光的林地又长满了新树,没事儿干的时候我会从樟松上爬下来,整天钻林子,漫山的绿染透了我的眼睛。去年秋天,一头棕熊带着两只幼崽路过这里,在我的樟子松树下蹭痒痒,梦中的我还以为是地震了呢。”阿日坤忍不住笑起来,树林也跟着呼呼啦啦响过一阵儿,“还有一群群狍子总是从我眼前窜过,翘着一朵一朵的白屁股,要不是它们嘟嘟地放臭屁,我还以为那是遍地开放的野百合花呢。”

说话间,树林上空的流云变成了铅灰色和绛紫色,转眼已是黄昏,阿日坤舅舅吐掉嘴唇上最后的烟末儿,抬起屁股与纳卡告别:“我就要回樟子松树上去了,之所以和你讲上这些,是因为这些年来我左望右望,看到许多消失的鸟兽都回归了,却始终没见那头白犴的身影,可我分明嗅到了它的气味儿,听到了它的叫声,我就想到了你,豁牙,你做护林员常年巡护山林,没准儿能见到它,到时别忘了来告知我一声。”

纳卡使劲点点头,算作回应。他想起应该再问问舅舅的近况,可阿日坤像头诡秘的野鹿一般,在茂密的枝叶摇动处,转眼隐没了踪影。那卡告别的手势还停在空中,榛莽的林子却已恢复平静,那一刻只有溪水匆匆赶路的细碎声响。难道刚刚的一切是一场梦境?可为何又像夕光刺目那么真实?纳卡爬起身,胡噜胡噜屁股,怅然若失地钻出眼前这片梦幻般的树林。

春天是护林员最忙碌的季节。回到护林站的纳卡,那两天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又来到瞭望塔爬上爬下。第三天下午,新调任的中心站站长随同两个工作人员来到纳卡的驻地,了解森林病虫害情况。一行人驱车去实地考察。

随同人员给纳卡介绍年轻的新站长,“咱们白犴站长可是林业专家,和你一个民族,大家都管他叫白博士。”

纳卡一怔,“站长叫什么名字?”

站长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来自巴依格家族,叫白犴,额宁(妈妈)说,她生我的时候梦到了一头白色的罕达犴。”

纳卡张着的嘴巴半天没合拢……

白犴博士名副其实,谈起生态学、森林动植物保护学头头是道。从林中一走一过,他就能叫出每一棵不起眼的小草的名字,什么门属,哪些动物爱吃它。这会儿他弯腰拾起几颗兽类粪便,用手指捏一捏,放在鼻子前嗅一嗅,兴奋地和工作人员说:“这是原麝的粪便,它们可是林中‘稀客’啊。”

“对了,白博士,前些天你不是用红外线摄像机拍到了六头犴吗?那是一家六口呢。”工作人员说。

“六头罕达犴?”纳卡惊讶着,“那里边有白色的吗?”

“这个没有,”白博士摇摇头,“我想,它只会在额宁的梦里出现。”

转天,在贮木场改造成的飞机场里,纳卡与白犴博士随同几个穿迷彩服的护林员登上了一架小型飞机,随后一溜烟向森林深处飞去。

机舱里,他们俯视着重峦叠嶂的山岭,比照地图上的标记,为一片又一片的次生林、过火林喷洒灭虫药。太阳再抬高一些的时候,厚布幔似的晨雾也渐渐消散开去,裸露出莽莽苍苍的大岭。纳卡欣赏着机舱外的景色,一边有意无意地辨别飞机投在林冠上的影子。就在这时,他发现一团雪在丛林里飘动,嚯,那是一头白色的罕达犴,没错,它正穿行于茂密的灌木丛中,跨越银亮亮的小溪,进入一片大峡谷,宽阔的呼玛河正在那里静静地流淌。白犴码着河岸跳跃、飞奔,像极了滑行在浩瀚绿海里的一叶白色扁舟……纳卡激动得不知所措,赶忙呼唤白博士来分享这一奇景,年轻站长扒窗下望,却只看到绿如烟海的山岭和将山岭一分为二的呼玛河,还有从空中掠过的三五对野鸭、几群飞鸟,再无其他。这就奇怪了,纳卡揉了揉眼睛,竟也不见了那物的踪迹,难道刚刚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觉?挠头诧异间,忽见平如明镜的河面有个东西露出头来,如同白鲸一般漫游而去,看仔细了确是一头白色大犴无疑。

白博士一时惊诧住了,嘴里喃喃自语:“咴咴,这该就是妞日卡额宁的梦境啊。”

说者无意,纳卡听到站长的话却惊讶极了,“您刚才说您的额宁叫———妞日卡?”

“是的,妞日卡是我的额宁,她很美,有一双泉水般的眼睛……”

那会儿,机舱里的人都在俯瞰山岭间这天地造化的一切,极力捕捉着那个强劲的自由自在的生灵,此时,唯独纳卡转过头去,泪水正模糊着他的视线……是的,他要把这所知所见禀知阿日坤舅舅,告诉他,兴安岭上日月常新,森林的魂魄犹在……(完)

(海勒根那: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内著名作家。现居呼伦贝尔。有多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曾获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内蒙古文学“索龙嘎”奖、内蒙古文学敖德斯尔奖、民族文学年度奖、草原文学年度奖等奖项。出版多部小说集、诗集。)

(小说《白色罕达犴》曾刊载于《民族文学》《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被译成蒙文、藏文、维吾尔文、朝鲜文、哈萨克文五种文字发表。获得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短篇小说奖,并荣登202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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