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父亲坐在仓库的箱子上，旁边靠着一副拐杖。他放下手中的抹布，用水冲冲手上的灰尘，凑到父亲跟前去看。

  那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父亲，低头笑着牵住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他。照片上的他正新奇的看着一片油菜花海，黄色海洋明亮而温暖。

   这张照片撞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大门。

  在他小学三年级刚学会骑自行车时，便吵着闹着要骑着它去上学，父亲没法子，便只好依了他。于是每天早上，父亲变回从仓库里推出他那辆崭新的红色小自行车，再推出自己的那辆，每天风雨无阻的陪他上下学。他总爱叮铃叮铃地按铃铛，清脆的铃声与他的笑声共同谱成一曲欢快的小曲儿，藏在被碾过泥土上的车辙印里。父亲也永远在他的左边慢慢的骑着自行车，和他一同欢乐。大树的年轮一圈圈增加，门口的草换了一茬又一茬。原本崭新的自行车也蒙上了一层灰尘，沉默地靠在仓库的角落。

  十八岁那年，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坐在大巴车里，靠在车窗上，眼睛扫过一样样熟悉的景物，在看到父亲时停了下来。父亲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他的视力并不差，隔着发灰的车窗也看到父亲飞快的背过身抹了一把眼睛。车子还没发动，他竟生出些思乡的情绪来。他也朝父亲挥了挥手，离别的伤感萦绕在他心头。

  车子发动，带他离开熟悉的故乡，前往陌生的城市。

  大学时他在林间小道上骑着自行车，听着落叶被碾过后碎裂的声音。明明才刚入秋，他却感到一股冷意。没了父亲来自左边的带着笑的注视，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又是一年草长莺飞，他像蜗牛般伸着触角好奇地打量着社会，很快便被成堆的工作应酬缠绕窒息。只有在短暂的空闲时期时才想起给父亲打个电话。父亲每次都像得了糖的孩子一样高兴地在电话那头跟他谈天说地，而他却总是在电话这头嗯嗯啊啊的敷衍回应。

  落叶带来了秋天，整个城市都被刷上一层暖色，瓜果飘香。他带着苹果的香气回去看望了父亲。父亲笑的合不拢嘴，忙前忙后陀螺似的为他收拾屋子，安置行李，又马不停蹄地为他到厨房准备晚餐了。吃过晚饭后，父亲提出要和他出去走走。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漫天的红霞与云朵共同编织出瑰丽的天空。

  他答应了。

  于是他和父亲又像小时候那样并排在路上走着，父亲仍像小时候一样站在他的左边，像一座沉稳的大山，只是已经不能完全护住他了。星空里的夜色愈来愈浓稠，雾霭包裹了整个城市，身边汽车开着远光灯呼啸而过。阴云逐渐聚拢起来，严严实实的捂住了天空，偶尔有几道白光刺破云层。他心里一抽，一股不安和恐惧窜上心头，他拉着父亲快步向家走去。一辆白色面包车像受惊的野马般横冲直撞地直奔他们而来，刺眼的灯光让他在原地怔住了，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被车卷走。意识逐渐回笼。

  警笛声，风声，叫喊声，和着满地的血腥一齐撞进他的大脑。他坐在救护车上，身子不住颤抖，脑子里一片混沌。他颤颤巍巍的举起手臂，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睛。菩萨，如来，观音，泰逢，他把能想得到的所有的吉神都挨个拜了一拜。

  父亲在医院躺了整整两天才睁开眼来，没多大会儿便又睡去。他替父亲掖好了被角，调整了一下病床的高度，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窗边，拉住窗帘挡住了阳光。窗户倒映出他满是青黑的眼底和胡子拉碴的脸。他望着窗外，太阳终于冲破云层，在空中闪耀。医生在旁边汇报父亲的情况，一丝不苟没一丝褶皱的白大褂跟同样洁白没有人情味儿的病房倒是相配。医生冷漠似机器人般汇报完毕，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却在即将碰到门把手时顿住了，转过头来问道:“你跟你父亲不是同一场车祸吗？”

  “是，怎么了？”

  “为什么你父亲比你的伤势要......”

  “因为他一直站在我的左边。”

  “因为他一直站在你的左边，所以承受了大部分的伤害？”医生把身子转过来，好奇地问道。

  “嗯......”他站在窗边，揉了揉眼。

  医生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病床上沉睡的父亲，脸色微微动容，张了张嘴，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什么也没说。

   一个月后，父亲已能缓慢的下地行走。这天下了点小雨，天空蓝得像是重新调过了饱和度，绿草被洗涮出了原本的颜色，跟火红的花朵逗趣儿。父亲提出要和他出去走走，他便为父亲披上大衣，拄好拐杖，扶着父亲慢慢走到门外。父亲习惯性的想要走到他的左边，被他制止住。他对上父亲诧异的目光，笑着说:“以后让我走左边吧。”父亲愣了一下，也笑了。父子俩一步一步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