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季节更替，我都要整理衣柜，淘汰一些旧衣。

  我家的衣柜足够大，可衣服好像总也盛不下。它们在衣柜里你挤我，我挤你，挤成团，再一起滚到地上来。一个悠闲的周末，我耐心地把一些衣服从衣柜中清除，好腾出地方给即将到来的新衣。一件件比较，权衡，犹豫，决定，最后有一些旧衣服就被我扔到一边。我并没有厚此薄彼，扔出来的每一件都能找到一些毛病，式样过时，缩水变形，太瘦了，或者太肥了，要不就是太旧了，花纹看腻了，这些都可以成为我扔掉它们的理由。

  然后，打包装车，拉回乡下，送给母亲。

  生活富裕之后，旧衣服就成了很多人的一块心病。直接扔掉吧，衣服好好的，实在是暴殄天物。送给亲友吧，谁也不稀罕，闹不好还落个寒碜人的嫌疑。捐助山区贫困儿童？找不到接受单位。只好一天天任由它们在衣柜里滥竽充数，不见天日。但我是不怕的，我有一个能干的母亲，她总有办法把这些旧衣服变废为宝。

  母亲70多岁了，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行动的迟缓，说话的迟钝，都无言地宣告着母亲的衰老。正月里县城搞文艺汇演，我想让母亲来看。母亲说，不去了，有啥看的？我心微微一酸，母亲对生活已经失去了热情。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要阻止或者扭转它的再次发生。

  对一个勤劳的村庄女人来说，能挽救心气的，只有劳动，适合做的劳动。母亲面对我拿回家的旧衣服，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花朵。她的眼睛发着亮，嘴里“啧啧”地说着可惜了，手却早已经拿起锋利的剪刀，开始拆衣工作。剪掉领边袖口，裤脚口袋，去掉多余的，留我想用的，一件衣服就变成几块平整的碎布。看的出来，拆一件旧衣服时，母亲的内心是快乐的，甚至充满了激情。这非但不是一件麻烦的劳动，还是纠正一个错误。经过一番修改，生活会更加完美，没有瑕疵。

  剪剪复剪剪，一件件旧衣服就变成了一块块碎布头。它们在生活中转世，脱胎换骨回到过去，回到起点。母亲在大盆里放满清水，用粗糙的手用力揉搓，再洒上洗衣粉，盆内涌起雪白的泡沫，掩藏了这些布头的倩影。清水投洗干净后，它们被挂在晾衣绳上，像猎猎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在阳光下滴着水。把过去的污迹滴下去，把曾经的记忆滴下去。

  母亲要做的是碎布门帘，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母亲。

  门帘，就是挂在门上的帘子。刚开始，那层薄薄的棉布，只是用来挡风的，北方气候干燥，风沙大，冬春两季，整天能听到呼呼的风声。这时候，门帘就派上了用场。不管外面的天如何肆无忌惮，门帘内必是一屋子的暖香和安稳。春夏秋冬，农家院里的门帘，薄厚变换，随季节演绎不同的风景。

  很多乡亲家的门帘都是花钱买的，母亲从不妄加议论。但我知道，母亲一定认为，心灵手巧的主妇，她家的门帘一定不是花钱买来。门的寓意深远，它是庄户人对外面世界的姿态和表情，是一个家的政治和外交。所以，门帘的地位无比尊贵，实在马虎不得。

  母亲再一次坐在那台蝴蝶牌的缝纫机前，右手轻轻转动一下手摇器，双脚一上一下蹬着踏板，“咔咔”，“咔咔”的声音响起，同一种青色，或者同一种黑色的碎布头就在像小雪橇一样的压脚下，一段一段被连缀在一起。这是门帘的大背景，只要颜色大致相当，连缀即可，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技术。所以，母亲得心应手，毫不费力。

  开始制作门帘上的装饰物时，母亲变得小心翼翼。她左思右想，想出一个方案，又马上否定一个方案。最后，母亲决定，要用鲜艳的颜色拼缀成小燕子，苹果，石榴，月季花四种图案。母亲想，春天了，飞到南方的燕子也该飞回来了。屋檐下的燕子窝空了一个冬天，母亲的心也空了一个冬天。我家院子里种了一棵苹果树。苹果的寓意是平平安安。每到秋天，看到满树的苹果母亲就心满意足的。石榴多籽，谁不想人丁兴旺呢？而月季花盛开的时候，我家的天空都飘散着香气。生活太粗犷了，母亲所携带的细腻生活准备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位置。她总是忙，忙着春种秋收，忙着菜园与田地。

  有了方案后，母亲马上开始行动。剪刀，圆木尺，报纸，老花镜，顶针，这些都是不可缺少的工具。像当年给我们做鞋先要剪个鞋样一样，母亲要先剪好燕子、苹果、石榴、月季的小样，再把小样落实到布料上。母亲想的很多，可身边供他参考的实物却实在很少。但是，困难是难不住母亲的，她的心里非常清楚燕子是怎么飞的，苹果是怎么红的，石榴是怎么裂开嘴的，月季花是怎么一瓣一瓣缓缓开放的。在我眼中，母亲剪的小样活灵活现，但母亲还是不满意。她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完美主意者。她要让燕子的翅膀更灵动，让苹果的梗更细长，让石榴的轮廓更圆润，让月季的花朵更层叠。

  春风很好，吹进窗子里，吹得母亲神清气爽。比照小样，她拿出红的、绿的、白的、黑的、黄的碎布，剪了无数个小燕子、苹果、石榴、月季花。然后，把这些图案缝缀到门帘的素色大背景上去。门帘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大自然，生机盎然，鸟雀啁啾，鲜花盛开，硕果累累。母亲用故事的题材，用口语讲述的形式，把过去的生活，跟眼前的生活，一块块拼接，组接故事的手法，有点后现代的意思。这些花朵与叶片是母亲记录生命的隐秘符号，它们不再是一块碎布料，而是一种生命的状态。

  大门“吱呀”一声，邻居们来串门了。刚进院子，她们就被挂在我家正房门上的碎布门帘震撼到了。似一幅软浮雕样的蓝色底子，四色的拼图，活泼艳丽。风吹帘动，花也开了，鸟也活了。几个人围上去，掀起门帘的一，她们不吝赞美之语，讴歌母亲的伟大与神奇。她们真心真意地请教母亲，关于门帘缝缀与图案选择的诸多问题。母亲热烈地与这些老街坊们讨论着，归纳，总结，评价，每一块碎布在形成精美图案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和所做出的贡献。

  村庄里沸腾之后，又平静了，那些喜欢串门的女人们突然喜欢宅在自己家里，安安静静地做起了女红。她们翻箱倒柜，整理旧衣服，剪洗晾晒，然后蹬转缝纫机，做起了碎布门帘。她们把母亲作为偶像，把母亲做的第一个门帘作为范本。母亲掀起了碎布门帘流行风，受到空前的尊敬，每天都有人让母亲帮着剪燕子、苹果、石榴、月季的花样。母亲带着老花镜，一天天忙，忙完自己的活再忙别人的。母亲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整个人都精神焕发，她开始研发新的图案，为了做出更好看的门帘。我家的正房，配房，屋门，内门，每个门上都有了门帘，实在没有再做门帘的必要了。

  母亲就给大舅家做门帘，给小舅家做门帘，给大姨家做门帘，给小姨家做门帘。过年的时候，我家所有的亲戚家都挂着美丽的碎布门帘，村庄里家家户户都挂着美丽的门帘。母亲喜欢串门了，看着这精致的手工艺品，要多喜就有多喜气。

  碎布门帘，让衰老的母亲变得年轻，变得美丽。我感动着母亲的快乐，觉得安慰也是一种幸福。门帘是母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寄托，是把艰难苦困诗意化的一种生活态度。这种生活态度，已一点点地置入到我的血液和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