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圣怀素(28)○张社教

前情提要:怀素住在邬肜家里,一日书写时,邬肜进来观看,指出怀素书写用笔率意,目前在书法上还是个门外汉。怀素虚心求教,悟出用笔不在于力,而在于法。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三月里了,阳坡才泛起了绿色,桃蕾含苞待绽。

这日,风和日丽,邬肜带怀素出了顺义门一直西行,在西市逛了一圈,不知不觉游到了怀远坊东南隅的云经寺。

云经寺原本叫光明寺,隋文帝在开皇四年为沙门经所建。云经寺风水很好,面向西南,三面环坡,一面临水,地势呈“簸箕”状,玄奘从印度取经回来曾在此对经书进行分类,故亦称“分经寺”。

云经寺山门宏伟,装饰精美,一副对联遒美炫目:

有福方登三宝地无缘难入大乘门

步入山门,映入眼帘的是巍峨的大殿,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各殿之间青石铺路,廊坊相连,善男信女,穿梭其间,诵经之声,悠远绵长。寺内到处弥漫着浓浓的香火味,触景生情,怀素又想起了追随伯祖父去书堂寺学习书法的情景。

来到禅堂,邬肜驻足道:“你看这副对联。”

怀素定睛一看,是副草书对联:

万法皆空见佛性一尘不染照禅心

不等怀素说话,邬肜道:“此书刚劲,入木三分,很见功力,你缺的就是这个。”

怀素诚恳地道:“依表兄之见,俺该作何努力?”

“你率性癫逸,酒后狂书和俺颇似,适合攻狂草。但作书花里胡哨,尚欠功力。”

怀素听罢,羞愧难当,不由得脸庞发烧。

邬肜继续道:“作为书家,要在书史上站住脚,你差得很远。”

怀素诧异地望着表兄。

邬肜停住脚步,道:“你有许多课要补,比如何为藏锋,为何藏锋,怎样藏锋?”

“藏锋即为灭迹隐端,目的为所书之字浑厚圆润。”怀素回答。

邬肜拾起脚下一块土疙瘩,交给怀素道:“把它扔出去,越远越好。”

怀素接过土疙瘩,奋力扔了出去。邬肜道:“体会到藏锋没有?”

怀素一脸茫然。邬肜见其迷茫,便道:“藏锋是要‘灭迹隐端’,但为何要‘灭迹隐端’?目的是蓄势聚力,刚才你扔土疙瘩,扔之前先要有向后引力动作。藏锋之理,就是扔东西前的这反向之‘引’。搭弓射箭,引之愈紧,力之愈大,射之愈远。藏锋之笔意即在于此,乃含蓄中之自然风流,不是为了灭迹隐端而灭迹隐端,不仅要表现雄浑有力,更要表现内敛韵集,让气力包藏在点画之内。技法为逆锋起笔,回锋收笔。切忌做作,要笔法运用于经常,藏法于无形。俺回去给你蔡伯喈《九势八字诀》,你认真体悟。”

怀素道:“伯祖父给过《九势八字诀》手抄本,俺无数次阅读,百读不厌。”他诵道: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

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

转笔,宜左右回顾,无使节目孤露。

藏锋,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

藏头,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

护尾,画点势尽,力收之。

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

掠笔,在于趱锋峻趯用之。

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

横鳞,竖勒之规。

此名九势,得之虽无师授,亦能妙合古人,须翰墨功多,即造妙境耳。

邬肜见怀素倒背如流,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道:“笔势有别于笔法。笔势指不同点划须用不同的方法;笔法则是必须共同遵守之基本方法,任何一种点划都不能违背它。《九势》,多是笔势之论。仅记下来远远不够,它里边有许多物象的东西,初学之人很难食古而化,你还要细加体味。”

“方家告诉俺,学习草书,要师法自然,使之姿态万千,变化多端。那俺该从何补起?”怀素诚恳道。

邬肜道:“你当务之急,力戒躁气。你今作书,周身鼓劲,乃是‘蛮力’,所作之字,不仅直白,且躁气太重,俗而失雅,缺少韵味。用笔之力,不在于力;用死力,笔则死。笔力靠自然而然之巧力,笔力源于技法,不是体力。”

“在书堂寺时,伯公总是嫌俺写得太快。老人家给俺讲,张芝被誉为‘草圣’,时人多欲睹其草书风采。不懂之人都以为写草书速度快,省时间,而张芝在给朋友写信时多用真书,落款总是‘匆匆不及草书’,意思是时间太紧,来不及用草书写。俺很迷茫,快慢如何把握?”怀素道。

“你的问题不是快,而是只知道快,而不知道慢。作书有快有慢,有轻有重。孙过庭云‘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快慢有人称其为‘急缓’,急以取势,缓以会心。就真草来说,真书难得疾,草书难得缓。真书详而静,若一味缓,则不灵动,失之古板。草书省而疾,若一味疾,则不稳重,失之草率。所以,作真如快马斫阵,不可令滞行,作草则当缓则缓,不可恍惚。凡事有度,书不例外,能速不速,是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

“观您作书,迅疾如风。”怀素道。

“作书不论快慢,期于法备。善书之人,虽疾而法备,不善书者虽缓而法遗。俺深恶做作,今人作书,多如新妇梳妆,极意点缀,无烈妇之态也。”邬肜道。

不知不觉两人在云经寺转了一圈,出了山门,上了车驾,邬肜继续道:“为何反复强调中锋行笔?毛笔是个锥体,饱含之墨汁通过锋颖沥出,只有中锋行笔,笔画中间注墨丰富,笔道才能如锥划沙、如印印泥,才能有力透纸背之效果。”

怀素听得入神,邬肜接着道:“蔡邕在《石室神授笔势》中道,‘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疾涩二法,书妙尽矣’。像我等坐之车驾,直行则快,转弯则慢,写字也是此理,转折处要慢,慢之目的是为调锋。转折之法,绞转为圆笔,多用于草;转折为方笔,多用于真。一转一折,表现在形态上则为一方一圆,方笔显力量,圆笔显流美。”

邬肜道:“笔法是基础,创作又是另一回事,孙过庭言,一时所书,有五合五乖,合则圆润秀媚,不合则凋敝疏陋。简略地说明其原由,各有五种情况:精神安逸,心致闲静,此为一合;感人恩惠,酬答知己,此为二合;时令宜人,气候和润,此为三合;佳纸良墨,相称互宜,此为四合;偶蒙灵感,乘与欲书,此为五合。神不守舍,心恐笔止,此为一乖;违反己意,迫于情势,此为二乖;气候干燥,烈日炎炎,此为三乖;纸墨低劣,两不相称,此为四乖;精神倦怠,手笔生疏,此为五乖。合与不合,书法水平的优劣很大。得天时不如得适手的书法工具,得到适手的书法工具又不如得到舒畅的心情。这就是所谓的五乖与五合。合则能达,乖则必失。你可理解?”

怀素点了点头道:“理解了,理解了。”

经邬肜精心指导,怀素心追手摹,体会藏头护尾、中锋行笔之奥妙,颇有心得,不觉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