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精舍的阅读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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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金彦

1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武夷山高不高无所谓,有精舍则灵,武夷精舍是武夷山的另一个高峰。

风雨走过,历史斑驳。

打开一部精舍的花名册,有许多班次。从历史的流动去翻阅,有宋朝班、元朝班、明朝班、清朝班。

明朝班办了276年,清朝敲门。敲得明朝连租金都没有付,几座明朝建筑算是付给精舍的房租。

清朝拿《红楼梦》当租金,办了296年学,比明朝多20年。明朝和清朝都是落寞的,不像唐朝,有唐诗可以去兑换。不像宋朝,有宋词可以去典当。

2

历史的折痕处,朱熹注定是一个名师。

在精舍写下的文字是他的备课笔记,真正的名师从来没有什么架子,也不为金钱弯腰,真正的名师也从来不会离开讲台。朱熹筑精舍授课,一次次公开课,听得花都笑了,听得武夷山不让他走了,聘他为永远的教授,朱熹墓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岗位。

九曲溪是一根教鞭。

两岸的流域是一个大学校,精舍是一个教室。

我们坐在这里听讲。

所有的生命都坐在这里听讲。飞翔的鸟儿,漫步的松鼠,孤独的树,甚至河边寂寞的石头都是学生,都早早地坐在这里倾听,倾听从历史深处传过来的声音。

只不过,鸟儿主修理科。

只不过,树读文科。

九曲溪的教鞭举起来之后,田野宁静,山峦宁静。教鞭指向哪里,树就绿了,花就开了,鸟就鸣了,所有的生命一起开始朗诵春天。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精舍。

想象朱熹在精舍的那些夜晚,一定是宁静的。淡淡火光支撑之下,一河水声中,朱熹是怎么样把人间的美细细品味。

武夷山如此美好,每个人到武夷山走一趟,都想留下一些什么。鸟留下了鸣叫,花留下了花香,他也想留下一点什么,也一定要留下一点什么,但是对于朱熹,他拥有的只是思想与才华,只是爱与包容。于是,他用思想的光芒照亮我们熟悉生活中的一切,于是,水面上的孤舟,岸上的树木,每一块砖瓦,每一朵云与每一缕炊烟,都有了温度,我们曾经的日子在他的笔下充满了诗意。

此刻,整个世界是他的观众。

远在1200年之外,与他相隔824年的我们也是观众。

远在岁月深处与泥土深处,河岸的山坡上陆陆续续离开人间的人,也是一个个观众,与我们不同的是,无论朱熹的文字如何精彩,他们都不再鼓掌了。

3

1182年,他亲率弟子,在九曲溪下的隐屏峰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一个安放的地方。

人间很大,但是,很多地方与朱熹没有关系。寻寻觅觅,他要找到的一定是一个可以适合自己思想的尺寸。

精舍修建之后,他长住7年。

7年间,有太多的名字在这里进进出出,这些发着不同口音的名字,穿着不同服饰的名字,尽管千差万别,但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提着自己的故事在这里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沿着阳光的方向努力生长着。

无论岁月如何,也从没有改变。

我们甚至可以从留下的家具,想象出当年的繁华与喧闹,学子的背影与脆脆的声音,把精舍装得满满的。才子们,在精舍的宁静之中,把世界装在自己的心里,又在滚滚红尘中一点一点地把理想的画卷打开。才子们努力用自己的才华与思想,把世界擦得干干净净。无论他们离开武夷山走出多远,无论他们在岁月中走出多远,他们的名字依旧是挂在精神屋檐上的红灯笼。

太阳在天空之上,朱熹在泥土之下。

浩瀚的历史天空上灿若星辰的人物太多了,并不是所有的名人都值得我们仰望。许多时候,他们只是一个过客,许多时候,我们只是一个游客。历史的短街窄巷,我们常常与他们相遇,并不相知。但是,对于朱熹却不行,对于这个人类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我们必须保持足够的仰望,足够的敬重。他思想的火种,依旧在燃烧,至今我们依旧使用这些思想,表达我们的感情,表达我们的爱与恨。

思想如河,朱熹住江之头,我们住江之尾,无论唐诗还是宋词,都是从这条文字之河飘过来的花瓣与树叶。

4

月光从一本书跳到另一本书,并不理解精舍。一个人从一个朝代跳到另一个朝代,也不理解历史。

这是一个人的局限,也是历史的局限。

无所谓崇高,也没有渺小。精舍边,九曲溪向远方走去。不知道是为了理想去打拼,还是为了生活去打拼。

走得浩浩荡荡,走得轰轰烈烈。

824年了,我们没有看见有一滴水,从远方找回来。水跟着河走了。隐屏峰不走,山岩仿佛是朱熹的思想凝聚。只要拎一片回去,就够我们使用后半生。

朱熹走了,建设精舍的工匠也走了。再荣耀的人,走到历史的深处,也回不来了。精舍却活着,替主人活着,替工匠们活着,替所有的人活着。看上去冰冷的建筑却比人的生命更长久。文化也是,文化在每一块木上、砖上、石头上,高举旗帜。每一款匾刻,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一种表达,或点燃一盏思想的灯,或打开一片心境的辽阔。重要的是,精舍的建筑之中,除了文化的韵味与厚重,没有一丝的浅薄与张扬,看不出一点浮躁与喧闹,让人感叹,这是一个家,一个让心灵宁静的地方,一个可以安放自己灵魂的地方。

树也不走,树依旧坚守在武夷山上,高大的还是矮小的,名贵的还是普通的树,还是一个守望者,风与云朵没有证件,也不能进去。

风一吹,建筑就咳嗽。

风一吹,房梁上就掉下来老故事。

雨从不挑剔,该来就来,在精舍的屋顶上跳几下,再蹦到地上,泥墙上的几棵小草招摇着绿色。

风吹不吹,屋檐下的鸟窝还在,屋子老不老,鸟儿依旧相亲相爱。一只小小的鸟,甚至想用稚嫩的声音,把老屋的灰尘一点点地擦掉。

此刻万籁俱静,武夷精舍,只剩下我和月亮没有睡,月亮睡不睡我不管。我守在门之外,是担心从历史里走出去的人,会有谁在今夜回来。无论谁从历史深处回来,我们都会用灯火告诉他,精舍依旧是他的家。

一声虫鸣是门上的插销。

5

月光是精舍的一个清洁工,无论脏不脏,几千年了,习惯于每天把山峰擦得干干净净。

风跑来跑去,在每个教室之间。

流水声跑来跑去,在每个山峰之间。

只有山路,绳子一样把精舍的历史风光与文化捆在一起,怕风吹散了,怕岁月吹散了。

文化的看守下,精舍成为一个宁静的地方,一个清净的地方。走进这里的人,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感恩、一种仰望、一种怀念。和走进武夷山的寺庙不同,在那里我们总是要祈求什么,和神要一些什么,金钱、地位,甚至健康。那个时候,我们不宁静,我们去争去斗以为那是快乐,我们一定要找一个高处,让自己有高度。我们甚至在观音面前的跪拜,也不是懂得了什么之后的忏悔。在精舍,更多要倾述要表达我们的尊敬与仰望。此刻,没有人生低俗的欲望。对于一个人来说,欲望也不只是一个词,欲望是告诉你,一个人只要你放下了欲望,放下了情欲、物欲,宁静得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别人望不到你,也找不到你。

游客在精舍走来走去,只是一个游客,连旁听生都不再让注册。无论在这里坐多久,武夷精舍都与这些后来人没有师生关系,他们至多是一个听众,一个读者,一个粉丝,甚至只是一只碟,从武夷山的风景中飞过。

6

风跑来跑去,在每个房屋之间,流水声跑来跑去,在每个山峰之间。

孤独是高尚者的通行证。

山野之间,不小心就会听到山谷深处的声音,低沉的声音。

听到水的哭声。

听到树的倾诉。

听到石的呢喃。

万物有灵。

才子们常常隐居在这里,山的宁静与优美也让隐居的文人们把这里作为磨砺自己人生与理想的磨刀石,浮云之上,月光之下,让自己的生命锋利依旧。从古至今,在武夷山进进出出的名人太多,从历朝帝王的使者到文人墨客,从英雄到豪杰,他们像一只蝶舒展翅膀在武夷山栖落,把自己的名字蜡烛一样插满武夷山的山峰,让月光点亮,让武夷山照亮自己的生命,他们也照亮武夷山。武夷山把名人生命的足迹与灵魂的芬芳刻在了山道上,叠在霞光里。这些从武夷山走出去,又一次走回武夷山的人。这些从远方走来,又向远方走去的人。此刻,弯下腰,在武夷山的这片山水之上,安装着美,安装着春天。我们甚至不需要记下他们的名字,名字对于他们已经不重要了,此刻,他们每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在于让其他的生命更有价值。

空山不见人,再空的山也有月光。

7

25种,600余卷,2000多万字的著作,有多少是朱熹在武夷精舍写下的,我们已经找不到准确的数据了,但我们知道朱子理学在这里播下了思想的种子。

在精舍怀念朱熹,不仅仅是对一个生命的怀念。一个人生命的长短,没有谁去规定,活多久都是一生。像蜡烛一样,长短不一,熄灭了就是一生。长也是一生,短也是一生。我们遗憾或者说无奈的是,他把那么多的才华带走了,这一点是我们至今也无法原谅的。尽管他的生命可能可以延续,无论他以一朵花或者一只鸟的风采再回人间,我们都无法从他的花香,从他的鸟鸣中读出他曾经作为一个人的思想和才华。

没有思想的相伴,一个生命的延续仅仅是一个生命的重生,像花再开一次,像草再绿一次,其实就没有什么意义。

8

文化是一根肋骨。

一个人的肋骨,一座山的肋骨,一座城市的肋骨,一个民族的肋骨。一旦文化被抽走了,夜就塌了,层层堆积的欲望像夜色一样塌落下来,把我们掩埋,把希望掩埋,把人间掩埋。一棵树与一棵草,怎么努力也无法把夜色支撑起来,一座城的金碧辉煌与一个人的金碧辉煌也无法把夜色支撑起来。一个人,想把自己埋在春天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一个人却可以把自己埋在书香里,任飘舞的声音,雪花一样一层一层地落在肩上,书香与花朵的香不同,不是外在而是灵魂的一种芬芳,腹有诗书气自华。

与文化的辽阔和厚重相比,一个人是渺小的。

没有读书声的武夷山,还是一座名山吗?

没有朱熹的武夷山,还是一座名山吗?

远远地有什么从精舍的山坡,滚落下来。

我捡起来一看,是一把读书声。

六曲溪南响声岩朱熹题刻“逝者如斯”

(陈颖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