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竹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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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洲
大竹岚是武夷山国家公园大山中的一个地名,至少在19世纪70年代,它已经享誉欧洲,有了世界生物模式标本产地的名分。
第一次直面大竹岚,是以几近鸟瞰的方式,站在武夷山与建阳两地界山--先锋岭海拔1200米垭口17米高的火情瞭望塔上。横跨闽赣两省80多千米的武夷峡谷断裂带向南蛇行而去,两旁大山依次扎入山谷,借着山岚雾霭渲染,眼前的情形犹如一本厚重大书渐次翻开,最后氤氲在蓝濛濛的山色里。触目是绿色谱系的世界,黄绿、浅绿、苹果绿、石绿、橄榄绿、墨绿、花青。东侧山腰一条隐约的公路痕迹坡下,有一片叶冠茸茸的黄绿色毛竹林,呈现着几近圆柔的韵律。叫它大竹岚,是因为那里林深竹茂,经常云雾缭绕,貌似残阳余晖笼罩下的雾岚。
自然地理上,大竹岚与挂墩村毗邻,附近区域气候环境、自然植被大致相同。因为有实实在在的名字方便识别,两个世纪前的欧洲人,把在这一带采集到的生物标本,统统加上注释:采集自“中国大竹岚”“中国挂墩”。
与值守瞭望塔的小邓一见如故,他带路去大竹岚。当车缓缓滑入县道旁的机耕路,感觉绿意饱满的空气笼罩周身。我打开天窗,头顶摇曳风中的竹叶密集、细碎,在阳光照射下,仿佛一个巨大的万花筒,绿莹莹地翡翠般透亮。再从两侧车窗放眼出去,层层叠叠、几乎雷同的毛竹干变幻着,砌起一道粉绿的墙。置身万亩竹海,微风拂过,翠海扬波,让人有了飘飘欲飞的念头。
等车落谷底,阳光灿烂,面前摊现一块狭长的山间小盆地,其间一条清溪不事喧哗缓缓走过。溪滩上有丛丛簇簇的本地小种菜茶,它与周边植物纠缠一气,难辨彼此。卷丹花不知是从茶叶或是杂灌中,寂寞地举起那一支支雀斑点点的橘红色喇叭来。
几年后的一个暮秋,我再次到达这里,山坡上一棵百年银杏,裸枝在灰色天空下张牙舞爪。无数小扇叶铺展于一畦畦茶丛上,乍一看去,宛若金线勾勒出来的画幅。这偶然一见的景致,使这中国东南的山里
时光有了季节坐标。看眼前这参差不齐的模样,很像懒人不事管护的鸡窝茶。据说,欧洲人到此溯源考察武夷红茶时,赞赏有加地认可了这生态种植方式,“正山小种”因此一家伙获得好几个欧盟绿标。
茶园里一地黑褐乱石,问几个弃锄蹲着拔杂草闲花的男女,知晓他们是茶园主一天150块钱雇来的江西老表。他们说,8月过后野草会开花结籽,这时锄草,能把它晒死并当作绿肥。这里的茶树全靠“喝天水”自行生长,茶芽不如别处肥壮,茶青价却卖得最高。
大竹岚竹林密集,毛竹粗大高拔,皮韧肉厚且枝叶繁茂,素享“竹乡”美名。听说沿海打入滩涂的养殖架,渔民都愿意多花钱“指名道姓”要此地毛竹。保护区成立之初,为解决附近山民的生活问题,作为试验区,大竹岚留有一定面积的毛竹经济林,并成为全国毛竹生产示范基地。但不得开垦种植,历史上留下来的茶园也只能缺株补苗,每年5至12月份,凭批核的采伐证砍伐毛竹。经过几十年过渡,人与自然之争终得平衡。
立于谷底环顾四周,群峰耸峙,沟谷纵横,毛竹林边上,杉木、马尾松与阔叶树携手共生,组成常绿针阔叶混交林。由于躲过第四纪冰川侵袭,这里成为许多远古生物的避难所,保存有大量古老和珍稀物种。专家推断,区内还有相当一部分物种未被发现定名。
大竹岚昆虫种群数量占全国总科数三分之一,由此奠定了“昆虫世界”地位。这里诞生了世界上最名贵的金斑喙凤蝶,跻身国家一级保护之列,被定为“国蝶”,属于中国特有物种,极为罕见。种类繁多的两栖和爬行类动物,又使大竹岚在业内被视为“蛇的王国”“研究亚洲两栖、爬行动物的钥匙”。
20世纪80年代,我的一位同事进大竹岚采访,护林员说服不了他戴上斗笠,便朝竹梢巡睃了一下,走近一株毛竹猛摇几下,立马摔下一条蛇来,看得他大呼小叫,受惊匪浅。在护林员的描述里,60多年前,这里还捕获过基因变异的蓝虎,当然这肯定是一只如今多少人想直面一眼的华南虎。
一位作家在该地体验了猎人的狩猎生活后,曾经出版过《大竹岚狩猎笔记》,书中记录了人类和野兽之间充满惊险和乐趣的故事。在野生动植物保护法颁布之前,人类为了生存,大自然里的珍禽异兽、奇木炫卉,能猎的猎能斫的斫,毫无禁忌。如今世道翻了个个儿,连野猪这等繁殖力旺盛、老爱在人类生活里胡搅蛮缠的家伙都匪夷所思变成了保护动物。
人类社会依凭自身文明进化,可以造字也能使之消亡。“狩猎”“猎枪”“猎人”这些个词汇,在中国已经到了退出文字舞台的当口。回想40年前毒蛇猛兽袭击人类、糟蹋庄稼的年代,以捕杀动物为生的猎人,谁有本事从大山里抬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是一定要敲锣鼓挂红花、喝庆功酒的,一如《水浒》里的武松,那叫为民除害。
胡乱想着的时候,小邓正介绍着沿途一处处沟谷。
哦,十八跳,久违了!它竟然是大竹岚的一条山沟。
我的同事曾在书里写到:十八跳是外国人唯一没有涉足之地,因为昆虫聚集,食物丰富,成为留鸟繁衍天堂,也是南来北往候鸟迁徙途中的必歇地,由此引来猎食的蛇类。满沟缓缓翻滚的蛇阵,景象阴森恐怖,腥气十足,让人望而却步。100多年里,为利而来的盗蛇者络绎不绝,沟口的香火残枝,便是祈求上苍保佑生命无虞的注脚。到了今天,毒蛇成堆已成为世纪神话,但零星的蛇蜕子依旧随风起舞。
听我讲述书中内容,又看我迷恋的样子,小邓二话不说,要让我遂愿。刚领我走到沟口,老天给了一个下马威,头顶没道理地暗郁下来,登时乌云奔涌骤聚,几声闷雷滚过,豆子似的雨点立马弹落下来。我们悻悻退回车上静候,车窗外雨帘紧一阵松一阵,一时没有停歇的意思。
我调侃道:“看来必须向山神烧香磕头哩。”守候了一会,小邓果断喊撤。两旁长满灌丛、野草的机耕道已经变成河床,浑黄雨水欢快奔泻。如此环境,山洪转瞬就到。
隔天下午,小邓一身迷彩服,手执一把长柄劈刀,整装待发当向导。再次走到沟口,我们突然有了敬畏自然的念头,便仪式感十足地跪磕了山神。
这是一条与山涧勾肩搭背的峡谷,走着走着便不见了路,踩上山涧中的岩石,一会跳这一会跳那,跳来跳去十八下便到了沟底,这必须操练的动作与沟名很是契合。只是,如今想跳也跳不起来了,毛竹架起了简易便桥,一条小路已经透到了沟底。
途中遇到一个伐竹人正往两轮推车上搬运砍下的毛竹,见我背双肩包,满头是汗,他好奇问要去干啥?我随口道:“出出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笑着帮助总结:“你们花钱出汗,我是出汗才有钱赚。”
山路两旁不时飞瀑溅雪,阳光折射水体,制造出一颗颗明晃晃的钻石。树枝垂悬下来,上面钉有一排生命羽化而去的蝉蜕。捡起一片蜡质落叶,我胡思乱想起来,一片叶就是一个人,翠绿时它进行光合作用,为主干壮大输送养分,黄萎衰老坠落,那是腾出空间发新叶。漫漫人类史也不过如此,一拨拨人前仆后继,依赖一个个单体的迭代,使种群健康绵延。
远处鸟鸣婉转,透过山涧边的树枝望出去,目光被苍翠劫持,感觉山间有一支画笔在一遍遍渲染,丝一般的薄雾聚了散了。峻峭大山被葱茏树木包裹得严丝合缝,新叶的嫩绿仿佛刺绣工艺一般,堆出树冠丰腴的轮廓。一处巨石崩落,大山被撕开一道创口,一彪树木俨然兵败将士,枪戟横七竖八支撑在谷底。山坡黄土裸现的两边,树干齐刷刷,无一例外临渊笔立,毫无胆怯之态,让人惊叹树冠柔缓、葱郁的底下,竟藏有如此的深厚。
尽头已无路,周遭青山环围,脚底平地一块。路边有一排不知何为的废弃竹寮,像是好端端的茶桌,莫名其妙钉上一枚生锈铁钉。竹寮门洞大开,蜘蛛网看家。探头瞅去,除了一地垃圾,桌面还摆有土地公牌位,倒横的易拉罐里插有线香残枝。
都说沟底还有十八坑,坑坑都是毒蛇窝。环顾一览无余的山谷平地,看来这些也只是一个唬人的传说。
十八跳并不诡秘,亦不似别人嘴里那般恐怖。三年没进山的小邓,判断也赶不上自然变化。清清朗朗的一条道,长柄劈刀显然属累赘之物。我一路手执竹棍打草惊蛇,警惕的眼里,连一条蛇蜕都没飘过。这些年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人类生产活动越来越频繁,原始环境不断遭受挤压,退到无境可退的田地。产后孱弱的大自然,到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在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天还会继续这样蓝?水还会继续这般清?民风还会淳朴如初吗?葳蕤的森林、蓝绿的湖泊、静谧的村庄可安然?所幸今天的中国人已经幡然梦醒,揿下了生态化发展的按键,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人类从惧怕自然、利用自然、认识自然、改造自然、欣赏自然、敬畏自然一路走来,最终痛定思痛,再回到和谐自然支付出的高昂学费。自从树上落地之后的一路高歌猛进,为了生存,为了享受,为了发展,人类征服了多少自然,征服了多少飞禽走兽和游鱼,从野蛮粗暴到温雅文明,这是生命欣慰的升级。
让人心心念念的大竹岚呀!我们该踩上怎样的节拍,与自然和谐共舞,去延缓地球史进程末了那个万劫不复早晨的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