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把“茶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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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仁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父亲一生有个茶食嗜好,每天少不了一把“茶米”。

“茶米”,就是茶叶,老家人称“茶箬”。但不知从何时起,乡里的男女老少都习惯把茶叶称为“茶米”。

父亲是泥水工,每天一早,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小炭炉上烧开水,从瓦罐里摸出一把“茶米”,放进专用泡茶的深口大碗里,高高地冲下滚沸的开水,一片片绿叶飘舞起来,涮口洗脸后,他一口又一口地饮了起来。见我们傻看他喝茶的样子,父亲却说饭是钢,茶是铁,吃饱饭有力气,喝够茶有精神,干一天活人不累。

父亲的那把“茶米”,是自种自产的。家里人口多,买不起茶,离家二里地,有块祖辈开垦的自留田,处在城外上青山岭两边,山中是祖坟,山下是田地,山坡上种有几十棵老茶树。茶山朝东背西,阳光半照,茶树一直长得旺盛,茶质颇佳。

清明前,谷雨后,是收茶的好时节。尤其是谷雨之后的茶叶,叶丰而肥,绿嫩而鲜,父亲有句俗语:“采好茶,去栽禾,禾出谷,谷成米”。还说茶与米是居家开门七事中的珍宝,这就是他对“茶米”的最朴实的诠释。

眼见茶树吐芽嫩绿,那几天上工前的父亲,顶着细细晨雾去茶山,赶早把茶叶摘下竹筐里带回家。娘把茶叶洗净风凉吹干,然后用手揉软,投进铁锅中用温火慢慢炒烤,等满屋充满茶的清香时,“茶米”已做好了。

“茶米”要做三次,清明前采的茶,叫“明茶米”,即明前茶,谷雨时采的“雨茶米”,也叫谷雨茶,第三遍采的茶,统称“老茶米”。父亲用三个大瓦罐分别把三种茶存藏好,贴上茶品纸条,用布紧紧密密包起。父亲平时沏的茶多是老茶和谷雨茶,只有过年节庆,或家有客人时,才肯拿出明前茶。

家有“茶米”,生活和乐。中午下班回家的父亲,一进门就是端起他的大茶碗“咕噜、咕噜”猛喝几口,说:“真舒畅”。晚上,我们兄弟姐妹围在油灯下做作业时,他还端着那茶味愈淡,茶色渐褪的大碗,见父亲一把茶叶吃一天,娘怜惜地道:“他不是吃茶,倒像牛灌水”。

“茶米”成了父母手中的“良方百宝”,煮鸡蛋用茶叶,食后易消化,煎鱼虾放入几片茶叶,除腥口鲜,烧羊肉加点茶米,去臊味美。几次兄妹胃胀肚痛时,娘用一把陈茶煎汤,喝下病除。一次开方填沟时遭遇瘴气,几个工人上吐下泻,父亲回家抓起大把茶叶和盐、米飞走到工地,投放升起的火红炭炉中,阵阵茶烟米香燃起,让中瘴气的人吸入,竟然大愈。

不久,我见父亲碗中的“茶米”愈来愈少,恪守本分的老人有时抱着茶罐一言不语地呆看,娘告之:“我们家的自留地马上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了,失去茶树你爹喝什么?”

以后的父亲泡“茶米”时,从抓“一把”变成抠“一撮”,娘看着心疼,见亲朋来家探望便无意说起此事,乡下的姨夫得知送来几斤茶,娘偷偷放进茶罐里。细心的父亲闻出茶味,问娘茶罐怎么成了“聚宝罐”?娘只好实话相告。

第二天,父亲抱起堂前桌上的座钟上街典当,买回“茶米”叫娘给人送去,还说一粒茶,贵似一粒米,不能白吃,有借有还,礼尚往来,这是千年祖章乡俗,处世做事的人格。

第二年清明时,娘带着我们兄妹几人,走向离城十多里的大山,去寻野生茶树,采回一筐又一筐的鲜茶叶。父亲看着日益盈满起来茶罐,脸上恢复了往昔的笑颜,晚上梦呓而呼:“好茶米!”

父亲的茶碗越喝越黑,我守着茶罐不断长高。早晨读书时,我也学会给父亲泡茶,不幸的是有一天洗茶碗时,捧着茶色浸黑的大碗,用细沙用力擦,茶黑没刷掉,碗却破成两块。疼我的父亲说,手没有割破出血就好了,还忍不住笑曰:“真是傻儿子,茶碗喝黑了,爸可眼明心红。”

星期天,父亲买来了个一号大瓷杯,还用积累多年的一些锡牙膏皮等碎锡器,自己打造了三个锡罐来存放“茶米”。勤劳俭朴、清淡和静的老人眼中,那个愈喝愈黑的茶碗,更是值钱的宝贝!

一个个清明和谷雨过去,父亲大茶杯又被茶水浸泡得褐黑起来,两老的鬓发从黑色变成白色。入伍出外工作的我,每次回乡都给双亲带回“大红袍”“铁观音”等各种茶,娘说你爸只嗅个茶味,就藏入你买的那些精制茶锡罐里,摆放在柜子好看。

每天抓把“茶米”,沏一大杯水……这就是被我娘笑骂“茶鬼”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