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日子真慢呀,车、马、邮件,什么都慢,白雪也慢。
她怎么那么慢呢。每次上学,我踩着点儿去她们村口外的小路交叉口等她,可溪水走了一波又一波,阳光长了一寸又一寸,鸟儿飞了一只又一只,我的目光都快生锈了,她连一个影儿也没有。
在我脑中演了好几遍电影之后,在我脚下画了好几幅图之后,远方小路上移动着个点,我眼尖得像孙悟空,我老远断定那就是她。
白雪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1983年9月1日,我第一次在初一教室里见到她。她可爱笑了,笑时小手掩着小嘴巴,好像有好多开心的事儿会跑岀来一样。
白昼,她像一颗小太阳,照到哪儿哪儿亮;夜晚,她像一轮弯月亮,挂在窗外明晃晃。
我常常一个人找各种机会偷看她:比如上课回头瞅她啦,比如课间用目光搜寻她啦,比如放学等着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啦……当然,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可不能告诉她,也不会告诉第二个人,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做着,就很享受了。
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就想偷偷多看她一眼。可这也不容易呢,怕被她发现呢。
一个下雨天,我照例尾巴一样地粘在她和女伴身后。她肯定没想到我就跟着,她烦恼地埋怨:“班长他好坏,他干嘛老盯着我呢?我又不犯纪律。”女伴帮着猜测:“你成绩比他好,他怕是嫉妒吧。”我拉低了伞,一个人偷着乐了:我有那么小气吗?幸好她们都没发现我的小秘密。
可我有什么深层的秘密呢?没有,除了只想偷偷看她一眼,别的啥都没有。
高一我俩竟然又同校,只是不同班了。她一如既往地优秀,她的成绩盖过了女生,也盖过了男生。
好一阵我不见了她。她病了,她休学了两个月。我早、晚望着天上的日和月发呆,仿佛那就是她。她课业跟得上来吗?我万丈豪情设想着上门给她补课,可醒来时发现那都在梦里。那时男女生很少说话,我哪有那个胆呢?
她回来时我们同在文科班了。我照例迎着她的上学路制造偶遇。一天晨读时我俩又在校园围墙外不期而遇。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心慌意乱地塞给我一张明信片,我心头小鹿乱撞,那是五年来我们第一次秘密接头。
我躲在一个墙旮旯里凝视它:正面,大海浩瀚,波涛滚滚,一艘船正扬帆远航;反面,是两行娟秀的字迹,我向你告别啦,忘掉我,祝你有个锦绣前程。
我当天中午就跑去县城中大街,挑了一张满是含苞待放的迎春花的明信片,背面用疑似老师的口吻,狠狠地鼓励着她,说她可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我分明没读懂明信片里的暗语,第二天的体育课上,死党告诉了我关于她的秘密,她和班里成绩最好的男生早恋了!
但她并不快乐,她的脸庞云一般笼罩,她的眼神雾一般迷离。
我和她赌气似的,我的笔不老实地去压书桌上前排女生的长发梢。
高考的钟声把校园里的恋情敲打得落叶缤纷。
在等待高考成绩的日子里,她约上女同学,专程上我家劝说母亲:说我即使这次没考上,也要克服困难让我复读一年,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我当年就考上大学了。在满眼繁华的校园里,没人知道我内心的自卑。她发现了,她的信一封接一封,和我一起回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
她说她换了一个学校补习了,她说有男生吹着口哨骚扰她,她说她辍学了,她说媒人一个个上门了,她说有怎样怎样的男生写信给她了……她和我说了一个梦境,说我们一块去游泳,她在下沉,向我伸岀了手,但我就眼睁睁地看着……
我像个不懂暗语的人,若无其事。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一场雪沸沸扬扬,她带上一名女同学来校园向我告别,她订婚了。
那一天雪花漫天飞舞,她聊啊,笑啊,嬉闹啊,我仿佛又见了中学时代那个天真无邪的她。
她走了,月光皎洁。我翻出她所有的来信,倚在窗前,就着月色一遍一遍地复习。
我不能失去她!我搭上傍晚的公交车,追往她下榻的地方,约上她,在夜晚的大街上一遍一遍地走。我说出了心里的期待。
许久许久,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重重点了点头。
1994年1月30日,我俩走到一起了,十余年的光阴啊,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刻。
红烛摇曳,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泛黄的小纸片,问,这是初一时你放我抽屉的吧?
我接过来,一行字跳入眼帘:你好!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落款:一个男生。
那字方方正正,就是我那时的笔迹,可那时我怎么敢给女孩儿写这样的字条呢?谁是我们的媒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