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金坛的司马坊一条街,对我自幼在小城长大与共和国同龄的老金坛来说,从醒世至今,亲眼目睹了那条街延绵六十载的历史变迁。那亘古市井的一条街犹如母亲温暖的怀抱拥抱着我长大。即使它已被现代文明变迁得几无踪迹,闭上眼睛我却也能摸出那条长街纵横交错的原来棱角。每当我踏上“司马坊步行街”时,满目的繁华里叠印着岁月沉钩的旧影,渐次显现……
我们家是做手艺的人家。记得小时每天父母把手工制作的日杂用品摆到司马坊“洮湖茶馆”门前卖。金坛的大街小巷无数,母亲为什么偏偏要把货摊摆在那里?母亲从少女时代起便跟随外公外婆走南闯北做生意,商业眼光极其敏锐。母亲以为她的孩子会子承父业,从小就告诉我,要想把生意做好,第一步,首先要占得黄金摊位。所以,司马坊从来都是流动小商贩们必争的摊位。
司马坊为什么会成为商家眼中的黄金地段呢?这跟司马坊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有着密切的关系。司马坊位于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是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的交汇口。站在司马坊大街看小城集市,几乎城中央所有的店铺尽收眼底。站在十字路口往东看,东大街路口的韩家肉铺领衔主位,对面就是邹家水果行。放眼望去,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大街向东延伸至东门外的护城河。街上所有的店铺都是两层木结构的临街小楼。向北看,北大街两边的木结构门面房,有两层的也有一层的商铺。商铺错落有致。商家经营的货品各不相同,应有尽有。大道两侧的法国梧桐架设起一条林荫大道,直达街头的“同仁堂药店”、崔家烧饼店,跟对面的跛脚“小马皮鞋店”遥相呼应。司马坊大街处在十字路口一条由东南贯穿西北的街市中央。这样特殊的地理优势,几乎囊括了城中央所有的商业环境。绝佳的坊街,无穷的商机,不冠以一个“三公之下,六卿并列”的“司马坊”爵位,如何是好?
五十年代末。一大早,母亲带上放暑假在家待着的我去司马坊大街占摊。司马坊居中的茶馆人多热闹,不用说,生意极其好做。母亲就在这里占摊。母亲向茶馆的老板借来木门板来搭铺面。为了能长期在这儿做下去,母亲买了好烟暗地里塞给了老板,然后每天买他的茶水以酬谢老板的恩德。老板黑瘦佝背,四五十岁的样子,是个实在人,不肯收烟,只收一份茶水钱。
母亲的摊子和做各种生意的小摊一并摆在司马坊一条街两侧居家带铺面的门前。小商贩不计其数,卖豆腐花的,香烟瓜子花生的,冰糖葫芦的,拉洋片的,剪鞋样的,拔牙的……十里八乡进城釆购的乡民与居民汇聚到这里,成就了蔚为壮观的司马坊一条街的一片繁华。四时八节这是更是盛况空前,从四面八方涌到小城的乡民,把司马坊一条街挤得人头攒动,堵得水洩不通。母亲一摊子的手工制作在人们摩肩接踵地停靠中卖得所剩无几。
司马坊不但路宽铺密,而且还是小城居民文化生活的中心。司马坊中段有小城唯一的“金沙戏园”。戏园子在如今的“步行街”南面身下。戏园子旁有一间售票的小平房。小平房一扇木板门朝南开,西墙上开有一扇木窗,推开便是售票窗口。卖票阿姨脸色苍白,眼神忧郁,不是茫然地望着小窗之外,便是搭下眼皮沉静。她有一个女儿,跟我是同班同学。去她家串门,我才知道她有两个哥哥,她是家中最小的,叫袁小妹。母亲患有肺结核。父亲在剧团拉二胡,常年跑江湖,难得着家。司马坊戏园子斜对面有一条明清式的深巷。现如今已成金沙广场北侧的商业一条街。六十年代这里的一条深巷,由南往北走到尽头,便到了丹金漕河。在两边粉墙黛瓦的长巷中段有一家门楣上挑着一盏红腰身的宫灯,上面写着“浴”的字样。那是小城著名的“沧浪浴室”,是男人们出入的地方。斑驳的粉墙小门脸,踏上几个石头台阶,迎面挂着一个大布帘,把里面遮掩得严严实实,深不可测。只要门帘一掀,像变法似的一个男人从后面拎着几件换下来衣服出来了。洗过热水澡的人,头发有点儿蓬松,脸庞像刚出锅的炖鸡滋润得油光满面。
六十年代初。随着我渐渐从蒙昧中清醒,司马坊大街的巷巷弄弄在我眼中也越来越清晰。一条长街上两两相对的店铺里店主是谁,经营什么东西,我了如指掌。司马坊大街两边的店铺都是私铺,小业主们经营兼住宅,所有的商铺都是木结构的房子。门脸都是活动的松木板。早晨打开两扇木板门,再从门槛的木槽中拔缷下一块块木板,店铺里所有的货物一目了然地展现在顾客面前。两层楼的商铺,通常二楼住人,生活区也在上面。下层用作做生意的铺面。带楼的商铺有这样的优势:生活与生意泾渭分明。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我童年的司马坊被时代的挖掘机一点一点地破坏得支离破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下放到农村。隔段时间回城,发现座落在司马坊的洮湖茶馆不见了,母亲的个体摊铺并入到供销合作社后,也搬迁到北门大街。旧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座新兴的“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的百货公司替代了那尘烟袅绕的古茶馆。我心里充满了失落,但是对面的戏园还在,深巷里的澡堂还在。我新婚不久,跟先生一起去司马坊戏园看了一场金坛锡剧团演的戏。我生怕这一切悄然消失,又叫先生去对面巷弄洗浴。那是一个城里小姑娘不能随父去的“沧浪浴室”。我让先生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是不是如我想象的那样?先生回来说,差不多吧……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司马坊街顶端的店铺相继消失,变身为现在的电讯大楼,电影院与之遥相呼应的“肯德基”便利店,“周大福”首饰店……戏园不久消失了,化身为“群乐市场”。二千零三年变成了现在的“司马坊步行街”。戏园对面的王氏诗书一条弄,吉家当铺巷,赵家中医世家匾,麻子家皮鞋店,庄家行医堂,“沧浪浴室”一条道,统统变身为步行街对面的繁华的城市商业街……明末清初的司马坊古街式样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的视线。但是,在我记忆的深处,它黑白胶片上留下的声色犬马依然铿锵有力地拍击着我的视觉,听觉的盛宴,让我久久回味,欲罢不能———消失的司马坊古街,我儿时幸福的摇篮!高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