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的时候,哑巴会折上一大枝放在自己的三轮车上,笑得很开心,村里人会笑话他,哑巴是知道的,不过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不好。
哑巴是我最小的舅舅,叫华。小时候打针后哑了,这是不幸的事,万幸的是他还听得见。哑巴舅舅没有读书,也没有娶老婆,使一身蛮力,守在生养他的村子里。
我小的时候,哑巴舅舅常常来接我去外祖父家过节。一年冬天,很大的雪,看这样的天,母亲本有些不愿,但哑巴舅舅执意,便松了口。雪大,我迈不动脚,哑巴舅舅便驮着。抄近道时,哑巴舅舅脚滑,于是我俩就都落进了大河里。我忘记了怎样爬上了岸,又怎样走了好多路,只记得到外祖父家时,我的脚和套鞋冻在了一起,还有忘不了牙齿打颤的冰冻。那以后,哑巴舅舅就不再来接我了。
我们都说他小器,哑巴舅舅的确喜欢“敛财”,他有个铁盒子,装着他的宝贝。他知道钱的好处,便做各种活计挣钱,比如送春,帮衬红白事,后来在包装厂谋得了长久生活,每日做很辛苦的活,却舍得力气。因为不会说话,也不多事,是大家都不讨厌的人。他从不乱用钱,都好好存着。每年赶集的时候,他会支出点买一些喜欢的玩意儿。我工作的第一年,赶三月十八大集的时候,我说舅舅你想买什么我给你买,他只要了一块怀表藏在口袋里,四十大几的人乐呵得像孩子。
我有时候也有些嫌弃他,比如我特意给他置的出客的衣服总是穿着去干活,弄得脏脏的,一起外出吃酒的时候让人没有颜面,这是我的不对。
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照顾他,外祖母不吃荤,每天要单独给他做些荤菜。夏天里他会喝啤酒,我不乐意他喝酒,只管给外婆买饮料,咿咿呀呀他会数落我的不是。外祖母年纪大了,他会骑着三轮车载着外祖母上街来玩,有时候在我家吃饭,有时候去姨母家,母亲和姨母都会额外多做些荤菜让带回去。
我的姨母是他的妹妹,他很疼爱唯一的妹妹。虽然是哑巴,但他分得清好孬,姨母遇到难处那会,他每日里去厂里探望,还送去烧饼之类的点心。
外祖母家门前有一块空地,种了许多乌饭草,乌饭草原本在山里深处,如今山里人也觉得越来越难打摘。但是哑巴舅舅听到我们说乌米饭好吃,便去山里挖来的,倒也都活了棵,高高大大的,没人特意感谢他,但我吃乌米饭时,就会想起这件事来。
哑巴舅舅还是有些犟的,意见不和时,会向我们瞪眼睛,他有自己的主意,而我们常常仗着自己的健全和他理论,这也是不应该的。他常常比划着告诉我们,他去世时,要叫吹鼓手,他是存了钱的,一定要唱“三六”。我告诉他,你老了,我们这些小辈会养你送终的,你还会“祸害”我们很多年。他总会不断重复“三六”的事,每次听到我们的许诺,才会龇牙咧嘴地满意。我知道他这是害怕孤单。
桂花又开了,再也没有这样一位哑巴去折花了。最热闹的中秋节前夜,哑巴舅舅真的走了,是突如其来的车祸,是让人愤恨的逃逸司机作孽。在满村的桂花香里,在表姐请的最喧闹的“三六”里,在母亲和姨母的哭声里,我想到他载着满头银发的外祖母,外祖母说,华,慢点啊!他总憨憨地咧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