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一处低矮的小平房,平房对面是一间用来堆放柴禾的小黑屋。为了遮挡风雨,这两座房子之间简单地盖了一个屋檐。屋檐下有一条小道。每日里进进出出,有了头顶的遮挡,便感觉生活的场所也扩大了很多,同样这里也因为夏日的记忆成了我心底最难忘的场景之一。
每年夏天,屋里面炎热无比的时候,父亲就会拿一张铁床出来,在屋檐下展开,变成了一张最凉爽的睡床。我喜欢铁床的原因很多,但最开始便是因为屋檐下的前后通风,铁床在其中一点不觉闷热,又避开了太阳的暴晒,这是房里的大木床所不能比的。最好玩的是铁床本身弹性柔软,让人感觉坐上去,便有一种向上蹦跳的活力,是我们那时候的小孩子玩不到跷跷板之类的游戏,而唯一能够感受那种快乐的方式。
但和父亲睡觉并不总是快乐的。每次午睡,父亲总是当仁不让地在铁床正中躺下。我便在他脚边睡觉。每当父亲睡着了,大脚丫子无意识地移过来,甚至压到我的胳膊。父亲粗壮而坚硬的小腿,带着浓重的腥土味道,每次都让我避之唯恐不及。奋起全力把腿推开之后,只能背过身去躺着继续睡觉。
而无聊的时候,我会用手指扣着镂空的铁床,抚摸铁床边缘锈蚀的疤痕。不时会有老迈的铁锈,在我的抚摸中掉落下来。我便偷偷地擦去手指上的铁粉,不一会儿,又会继续抚摸下一处的痕迹,就像在抚摸铁床的过去。这个铁床已经有很多个年头了,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担心铁架子会在什么时候忽然掉下去,让我摔一个大马趴,但它总是坚强地托着我,就像大地一样有力地托住我的脚丫。
在铁床上,玩着玩着,睡梦里,每一次我都是坐在一张柔软的毯子上,被风高高地吹起来,在空中飞翔,去往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直到醒来才发现,除了睡得一脸满足之外,小铁床还在我的脸上、胳膊上,赠送了不少花纹别致的铁丝印儿。但即使是这样,每天的中午,我还是喜欢在这张小铁床上入睡,因为那是我梦中飞翔的地方,是我随梦起飞的“神奇毯子”。
这以后的日子,我渐渐长大,而铁床似乎被施了魔法,随着时间过去,在慢慢地变小。小小的铁床,渐渐地包容不住我和父亲两个人的身躯,但我们仍然像之前一样每天准时“打卡”。只是父亲偶尔有事出去,回来的时候,就没地方睡觉了。有一次,我在午睡中醒来,发现自己手脚大张地躺在铁床上,满足无比,浑然不知旁边什么时候多了两根并排的长条红漆凳子。而凳子上面正躺着我那位呼呼打鼾的父亲。此刻,他的脸微微侧着,略长的头发分散开,脸颊上有一片清晰的凳子纹路。他的双腿微曲,一只脚丫伸出凳尾一大截,那粗糙而发黑的脚趾甲,高高地擎在半空中,像一个小小的灯塔。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喜欢上了在凳子上睡觉的习惯,而且双脚丫子夹在凳腿弯处,一个小腿使劲,人就能像鲤鱼打挺一样坐起来,这样的游戏似乎更加让我着迷。于是,那张铁床便渐渐失去了我的宠爱。只有在父亲外出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铁床上,继续每天的午睡时光。
这就是我童年记忆中的铁床。铁床在一点点变老,而我的记忆深处,永远泛着一丝淡淡的幽光,映衬着昔日,一对父子午睡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