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忠彦
木柴“噼里啪啦”地炸响,炉火熊熊,堂屋里暖洋洋的。
金笔躺在藤椅里,乜斜着目光审视10岁的重孙金盛为邻居们写春联。金盛看一眼老爷拟好的春联,饱蘸墨水,一副5字联一气呵成:“春眠强国梦,虎啸富民家。”众人喝彩声中,金笔昏花的老眼起雾了,隐匿在久远时光中的痛心往事,如同坐在炉火上铝壶长嘴中吐出的雾气,袅袅飞升而来--
那是迎接虎年春节到来的腊月二十八,7岁的金笔看见爹腋下夹着红纸,一副懊丧的模样回来了。“爹请先生写春联肯定又碰壁了。”金笔的猜想被小叔验证了。小叔狠狠地夺过红纸,在春凳上一边折叠割纸,一边愤愤地说:“离了你老张先,俺老金家就不贴春联过大年了?等俺金笔长大喝一肚子墨水,双手都会写梅花篆字,看你老张先还敢摆谱称大王?”
金笔帮小叔把无字的红纸贴在草屋的门框上,小叔拿来金笔吃饭的小瓷碗,把木炭灰涂在碗沿上,然后在红纸上对称地盖上五个黑圆圈。金笔问:“小叔,你写这副春联咋念?”小叔歪头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金虎噙肉来,春神送米到。”金笔被小叔的春联诱惑的口流涎水,肚子“咕噜噜”地叫唤……
就在小叔沉浸在独创的“书法”艺术氛围中时,金笔忽想起牛棚一角那只滚着屎蛋的屎壳郎,“书法”创作灵感油然而生。他飞跑到牛棚捉了那只忙碌的屎壳郎,在木炭粉末水里蘸了蘸,然后放到小瓷碗中,扣在门框小叔圈定的圆圈里。小叔瞪圆一双疑惑不解的大眼,金笔笑而不语。少时,金笔揭开瓷碗,屎壳郎落入其中,而它爬过的地方出现一个神秘的“梅花篆字”。从惊呆中醒来的小叔,激动地夺过侄子手里的宝贝,如此效仿,一串串“梅花篆字”出现了,填补了老金家数十年文字春联的空白。
“屎壳郎写春联--梅花篆字”--山村经典的歇后语就这样诞生了!
炉火愈燃愈旺,大铝壶“滋滋”地奏响乐章。金盛渐入佳境,运笔自如,一副副春联很快写就。金笔的目光忽而飘向金盛,忽而定格在喷云吐雾的壶嘴上。热气蒸腾,水雾袅袅,往事如昨--
小叔把换媳妇的三斗小麦背进张先生家,金笔第一次走进学堂。
“‘屎壳郎写春联--梅花篆字’”一个学生拿腔弄舌,招来哄堂大笑。先生睃了他一眼,手指向最后一捣,金笔走过去放下凳子坐下。
开始习字了。金笔掏出小叔自制的毛笔和墨水。一根苇筒内插着一撮猪鬃,一个木头方匣子里盛着锅灰兑制的墨水。同窗争夺他的“金笔”一饱眼福,不一会儿猪鬃被拔得精光,木匣子也被掀翻在地,一股臭熏熏的味道弥漫在学堂内。笔毁墨洒,金笔双眼冒火,一拳打在正倒腾他书包的同窗鼻梁上,血流如注……
先生进来了,不分青红皂白,杖他40手板后说:“生就的屎壳郎推蛋的命,还想诵经习字学斯文出人头地……”
金笔被赶出学堂。小叔一拳下去把先生打个青眼窝,然后渺无踪影了。金笔不死心要继续习字。没有笔墨纸砚,他就用指头蘸清水在石板上习字,夜里躺在麦秸窝里指头蘸着口水在肚皮上练字;捡回别人磨秃丢弃的毛笔在爹的脊梁上写字……久久为功,不识字的金笔却能写一笔好字,春联上的字既能写得周吴郑王,又能龙飞凤舞……
室内温暖如春。孙媳端着一个养生杯进来给爷爷喂茶,此时重孙女金辉回来了。她从包内掏出一支狼毫毛笔在老爷眼前炫耀,“老爷您看--正宗的‘汉阳造’。迎虎年的大门春联您可得亲笔口书呀……”金笔用舌尖舔那笔尖,赞不绝口中眼睛已是潮乎乎的。“壶中日月长,笔底乾坤大。”金笔喃喃自语中,陈年轶事仿佛水雾一样钻出长长的壶嘴,缥缈涌来--
小叔跟着皮徐抗日支队回来了,在家乡的大峪店建立抗日根据地。小叔虽年轻却装了一肚子学问,他送给金笔一支汉阳造毛笔和一方黄河澄泥砚,并把他偷偷接到根据地。小叔说:“你得进夜校读书扫盲学文化。照葫芦画瓢,写得周正不认字,不解字意说到底还是个‘睁眼瞎’。”金笔心动,识字学文化特用功,进步也大。几个月下来,虽说还是马知了尿书本--湿(识)不深,但也能认得一些常用的字,粗懂些文本的大意。尤其是帮部队誊写布告、书写标语,认字最快捷。
抗战胜利了。小叔化名被组织安排到古城民众教育馆,金笔随军南下途中遭截击和部队失联了。返回家乡的金笔在县城一家印染店当伙计,并暗中帮小叔传递情报。金笔粗通文墨,毛笔功底扎实,题写店名匾额,书写锦旗对联,石碑书丹,声名鹊起。一天夜里国民党“蓝衣社”把金笔抓了,严刑拷打追问他小叔的下落,并让他以小叔的名义写一份退党告白书。金笔被打得皮开肉绽,至死都不书写。气急败坏的国民党特务就砍掉他妙笔生花的右手……
壶水滚沸,墨香四溢。金盛进入艺境,一副副春联飞笔写就,恣意洒脱,遒劲有力,喝彩迭起。“春风着意遂人愿,虎气生威壮国魂”金笔凝视飘着墨香的春联,心甜手痒。目光转向两只假手,一阵心痛陡然袭来--
“走资派”小叔扎着“喷气式”飞机的架子接受揪斗,“黑书法家”金笔陪斗。金笔死不开口批判小叔,也从不写小叔的大字报。“造反派”拿来笔墨纸张和斧头说:“今天你要么当场写你小叔的大字报,要么截掉你的左手,看你还能靠黑笔头戳人,吃香喝辣穿光的?”
金笔终于开口:“小叔是革命功臣,是我的恩人,下油锅我也不写小叔的大字报!”批斗会冷场了。最终,金笔的左手被剁掉了……
若干年后,口噙毛笔书法的金笔再度享誉民间,索墨宝者趋之若鹜。
金盛终于为乡民们写完春联,金辉把汉阳造毛笔浸泡开来,孙媳等人搀扶金笔向书案走来,众人自动让开道来。老人缓步来到书案前,闭目运气养神。少刻,突然睁眼,目光如炬,低头噙笔蘸墨,摇头晃脑书法,一副7字联跃然纸上:“虎跃神州千业旺,春临盛世万民欢。”
掌声雷动,喝彩声起:“‘金笔’--真不愧是杆老‘金笔’!”
(作者简介:彭忠彦,1961年出生,中国散文协会、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汝州市作协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曲行天下》,中短篇小说集《黄金女》《窑祭》《天爱》《青精灵》,散文集《古韵汝州》《乡情似火》及报告文学集、人物传记等近30部。散文《瓷乡听瓷》被《散文选刊》选载并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