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永鑫
李志军博士的新作《我观故我在》,虽然是一本哲学随笔集,却具有精思独运的原创性质,对于推进学界对于中国哲学与文化等领域的深度认识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初看此书,书中有很多大段的引用,很容易让人感觉作者简直就是“文抄公”。问题是,李志军为什么要做“文抄公”呢?是他没有自己的思想,只能人云亦云吗?非也。李志军采用了和孔子同样的表达方式--述而不作。该书的上卷是一部文学评论集,从《诗经》到四大名著,作者都做了简要的疏通与揭示。下卷是一部哲学随笔集,从阳明心学到《论语》《庄子》《周易》《心经》,以禅宗收束,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都娓娓道来。本书解读的经典虽多,但所述的,却一以贯之,就是“天道”“天理”与“本心”。正是这一洞见,才使得他的解读能够言人之所不能言,既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细思却在情理之中。细读此书,不由得想起《二程外书》中的一条语录:和靖(即尹埠)尝以《易传序》请问曰:“‘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莫太泄露天机否?”伊川曰:“如此分明说破,犹自人不解悟。”无独有偶,《我观故我在》更是一本泄露天机的奇书。
该书的上卷,主要是对文学经典的解读。对于《西游记》,人们大都以为这是一部神魔小说,达到了古代长篇浪漫主义小说的巅峰。李志军却指出,《西游记》是一部神仙之书,“是一部内涵博大深刻、结构精妙神奇的宗教哲理小说”。书中又有许多奇谈怪论,诸如《西游记》中一共取了三次经、白骨精即是观音菩萨、唐僧师徒中三藏情欲最炽、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为妄心与本心之间的距离,等等。而所有这些观点,又都是由一个总论点推出的,《西游记》是一部讲述明心见性、心性修持的心学著作。对于《水浒传》,我以前读金批《水浒传》,甚为叹服。现在李志军的解读,与金圣叹唱对台戏,为宋江翻案,指出宋江是替天行道的君子儒,宋江的悲剧源自这个“替”字。书中指出,解读《水浒传》的密码在“天机”,天机的背后是天道,天道表现于北斗七星的运行。《水浒传》中的人物塑造、情节安排都可以从天道的层面给出一种合理的解释。这样一来,这案就翻得有理有据、堂堂正正。对于《三国演义》,李志军指出,《三国演义》演绎的不是江湖义气,而是“春秋大义”。所谓“春秋大义”,一言以蔽之,就是“天道规范着人道,人道要遵从天道”。而“春秋大义”在小说中的表现,就是忠义。《三国演义》前半部演对手戏的是关羽对曹操,后半部是诸葛亮对司马懿;前者都成为正义的标杆,后者都成了奸雄的代表。所谓奸雄,就是自己不忠不义,却希望下属对自己忠义,长此以往,“春秋大义”就成了一纸空文,天下太平就成了一个梦想。对于《红楼梦》,作者抓住了石头和镜子两个关键词,指出通灵宝玉乃是妙明真心,只为恩爱贪欲,导致宝玉的灵性伴随浊身,在轮回中流转。风月宝鉴也是妙明真心,只有了却情缘,断灭尘念,明心见性,才能勘破人生实相:美女即是骷髅,骷髅即是美女;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真如福地即是太虚幻境。
该书的下卷是对中国哲学经典的解读。对于阳明心学,李志军指出,心学即成圣之学,是讲给立志成为圣贤的人听的。此圣贤之学,以“理”观之为“理学”,以“心”观之为“心学”,心即理、理即心,最终收归于一“心”。那么,什么是“心”?每个人都有两个“心”:一个“心”用来做事,一个“心”用来省察,这个用来省察的“心”,就是本心、良知。关于《老子》,李志军指出,老子的道有两层意义。一是本体,是万物之母;二是万物生有与归无的规律。二者又是一体的:是无,也是有;是母,也是子;是超越的,也是内在的。李志军比较《老子》与《孙子兵法》,认为孙子军事思想的精髓是“道”,是老子的“道”在军事中的运用。又比较《老子》与《庄子》,认为二人可谓薪火相传、心意合一,个性却处处相反。老子渊默抱一,庄子自由翱翔。老子从“道生一”谈起,庄子却在差别万象的分分合合中寻求“道通为一”。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庄子却要借助华美酣畅、汪洋恣肆的文字把“大道”揭示出来。书中逐一解读了《庄子》内七篇,并且指出,《庄子》全书的总纲都是讲“游”,无所待而游于无穷,而无待之游,首先要“无我”。如何“无我”?每个人都有两个“我”,一个是心无挂碍,冥合于道的“真宰”;一个是为物欲所迷惑,追逐外境,随风摇摆的“假我”。要“吾丧我”,去掉假我,明心见性,才能无心而自化,与物俱化。关于《心经》,李志军指出,《心经》无非是三个词:观心、洗心、印心。观心,是要反观、内观,所观的是清净本心、妙明真心;洗心,是要洗去心头的五蕴尘劳;印心,就是用我们的洗干净的心,和佛陀的心相印证,以心印心,也就是体会到所有人都有的一个共同的主体--本心。对于《周易》,李志军指出,“易”有三义:不易、变易、易简。变易,就是无常;不易,就是永恒,就是天道;易简,就是说,这个看起来无比复杂多变的世界,其实非常简单。如果你站在“不易”的地方来看待“变易”的话,其实非常简单。先天八卦,讲的是“不易”。不易的是天心,是天道、天地秩序。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先天为体,后天为用。这个永恒的地方,就是“天道”。
李志军为什么能够对诸多经典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因为他窥破了中华文化的一个大秘密:先秦诸子的经典都来源于一个更久远的学术系统--那就是对于“天道”的体悟。天道,就是天体的运行。中国上古时代的天文学认为,天上所有星辰的运行,都要以北辰(北极星)为中心,北斗七星的魁口始终朝向北极星。北辰、北极为天之心,它是变化的,不是某一颗具体的星,只是一个象征而已。北斗七星则是天道运行的枢纽。北斗七星标示了四季的轮回,也掌控着日、月及五大行星的行动轨迹,二十八宿同样随着北斗七星而旋转。这个浩瀚的、深邃的、永恒的星空的运转规律,就是天道。天心不动,空明虚寂。天道恒在,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遍在,涵摄宇宙万象,贯彻一切生命。
在《射雕英雄传》中,全真七子之一的谭处端吟到:“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李志军握住了“天道”这颗灵珠,于是就能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大命题:国学即心学。李志军指出,通常的哲学把世界分为物质和意识;东方哲学的思维方式是三维的:物质、意识、心(本心)。整个宇宙是能量的转化,元气的流行。宇宙的本质是至善,至善的体现就是生命。中国人的宇宙是活的宇宙,是一个大生命体,是动态的、有机的、通畅的整体。这个宇宙是和谐有序的,其目的就是化育生命。唯独人心,方能够感应到宇宙生命的脉动与生命的尊严。所谓本心,就是天地之心,此“心”之源头极其久远,乃远古圣人俯仰天地之所悟。心学,就是以圣人之心来观天地之心。所谓天地之心,即天地生育万物之心;所谓圣人之心,是圣人参赞天地化育之心。
中国哲学与文化的特质就是以道德为中心。中国哲学学科建立之初采取的范式就是以西释中,运用西方的模式来解释中国传统的学问。依照这个范式,就要进一步追问,这个道德的根基在哪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主要分为两派:一派从康德那儿找根据,那就是道德的根据就在于实践理性,人的道德理性决定了人是一个道德的人。这么讲的话,“天”就是虚的、可有可无的,只有人才是真实存在的,这就把“天”讲没有了;另一派认为天人合一的根据在“天”。这个“天”是什么呢?“天”就是神、上帝。道德就是一方面从这个“天”下贯到人,另一方面人来回应这个“天”。这么讲的话,“天”就是一个实体。这种讲法的优点是能让人树立起信仰,缺陷是又无法从经验上加以证实。而李志军这个讲法呢,是从中国传统的天文学、从科学角度来讲。他认为,北辰是天心,它是虚的、静的,体现着天道的秩序。人的本心也是虚的、静的,主宰着生活的秩序。所以,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这个论证路径,可以说是开拓了以中释中的新范式。
正因为李志军把本心与天道并为一谈,所以《我观故我在》才是一本奇书,能够处处化腐朽为神奇,言人之所不能言。例如对于“豫”字的解释、对于“庖丁解牛”的解读,等等,都能使人心酸眼亮,会心一笑。更妙的是,全书谈玄说道,却又能够落脚到日常生活、人伦日用。全书首谈男女夫妻之道,结束于详解赵州禅师的“十二时歌”,表现出作者秉持的是儒家的文化立场:“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读者诸君,如能读懂此书、践行天道,乐何如哉?乐何如哉!
(作者简介:谢永鑫,河南许昌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许昌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