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艳
汽车沿着乡间宽阔的沥青路面行驶,极目远眺田野里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桃李争奇斗艳,引得蜜蜂在田间地头忙得不亦乐乎,孩子们急吼吼地脱了棉衣厚裤,单衣薄衫撒着欢儿地在田间地头玩耍,仿佛冬日永远地停滞在了昨日。
漫山遍野,如若没有搜寻到桐子花,我就始终不忙着搁置冬天的行头,因为老一辈嘴边常念叨着“春捂秋冻”,按着千百年来老皇历约定俗成的惯例,只有冻桐花的次第开放才预示着“倒春寒”的悄然结束。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在每年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我总盼着桐子花早日盛开。家乡的桐子树偏爱生长在土地贫瘠的山坡上,每逢四月清明之后,桐子花苞如一个个灯笼般悬挂在树上,年年的“倒春寒”非要逼着它做出一个彻底的了断才肯罢休,但见一朵又一朵的桐子花仿若受到了大地的感召,心领神会且倍受鼓舞,于是便不约而同地吹响胜利的号角,郑重其事地宣告着春天的主权,君不见它徐徐张开的五角花瓣就像一个个广而告之的小喇叭,年复一年荼蘼盛放了梦幻般的初夏。
记忆中的桐子花洁白靓丽、淡雅温润。花蕊呈鹅黄色,尊贵的蕊像是惹人喜欢的桂花,而像喇叭的花里又像荷一样淡红,外面是通体的白色,质朴得犹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邻家女孩。它每天沐浴在炊烟里,开在暖阳中,绽在枝头上,聆听着庄户人家的鸡犬狗吠声,在河堤上、山崖边、熟地里、溪流岸、峡谷中开成一片白色的海洋。
花开到荼蘼随风飘落一地,让人陡生一种繁华褪尽皆是凋零的感伤,儿时的我很想去闻闻花香,聆听那个大喇叭是否在哀叹“爱人”片刻欢愉后就是离散,都说雄花为了雌花甘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所以人们见到地上的雄花总会咏叹爱情如此短暂,生命何其匆忙,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已悄然逝去。我很想去窥探一朵关于雄花的秘密,看看它离开“心上人”时饱含了多少热泪?
可是母亲怎么会理解一个孩子世界里的小小好奇与伤感呢?她总是阻止我前往,说桐子花闻多了鼻子会长虫,怯懦的我至今都不敢趋步去真正地嗅一下桐子花香。桐子花纷纷凋落时就像下了一场桐花雪,又像是祭奠着这份刹那间迟来的爱情。繁花落尽里有对彼此的不舍,更多的是对爱的成全,也有对将来“绵延子嗣”的期盼。桐子花对人类也是心存大爱的,据说它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当地老百姓曾经用它来治疗过烧烫伤。与此同时花谢之后,桐子树叶便开始一天天地茁壮成长起来,待到炎炎夏季它就像一个巨型手掌般如擎如盖,密密地顺着枝丫伸展开来,为劳作的人们提供了一份庇荫纳凉的好去处。
盛夏翩然而至以后,灰白的桐子树上挂满了圆溜溜的青皮果子,我总以为那是珍馏美馔,馋得口水直流,伸手摘一个还没咬上去就惹来母亲的大声叫嚣与制止。“丫头,千万别吃,果子是剧毒,”随着母亲的话落,我只得怏怏地丢了果子。就在我心中抱怨桐子果中看不中用时,只见母亲伸手摘下脉络清晰、硕大深绿的桐子叶,重叠放置于背篓一侧,然后到地里去掰了几个玉米棒子,剥下嫩嫩的玉米,待到红霞满天的静闲时光中,母亲把那浆汁饱满的新鲜玉米用石磨磨碎,再把金黄的玉米浆拌上糖与面粉以及蔬菜、佐料、食盐等,置入桐子叶中。接下来就是点燃灶里的熊熊大火,母亲用蒸笼把那包裹着玉米浆的桐子叶合拢,整齐有序地一一摆放,入锅蒸约二十分钟左右。时间是美食最好的“催生剂,”浸染了桐子叶香的浆粑馍在母亲的娴熟制作里,没多久就大功告成了。尤其是出笼后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还没有来得及咀嚼,那甜津津、醇厚而宽广的美妙滋味立马涌上心头,久久难以忘怀。
夏季的桐子听长辈说可以当胶水用,于是放学后的我调皮地爬上树摘下了许多果子,当我和小伙伴们用小刀切开翠绿的桐子果时,里面冒出盈盈的晶体,我麻利地用那液体去粘,发现黏性较差,并且切开后桐液迅速被空气氧化,总是会在破旧处留下黑黑的印痕。
以前白露已至后,正是农闲时节家家户户打桐子的日子,此时的桐子有点像高寒地带的苹果,绿中透红,成熟而端庄地挂在枝头。手持长杆,一杆打上去,那桐子果就脱离了枝头,顺势滚落下地,孩子们在树下争相摘捡,然后用背篓或是口袋驮回家。到了家门,孩子们学着大人做事的样子,把桐子果倾倒在院角一隅,经过风吹雨打自然风化,桐子皮不再油亮发红,而是萎缩变黑,果质松散开来。
初冬时节,大人们找来家里的铁质桐子钳,它就像是护士的镊子,双头尖尖,用此工具一挖一掏,里面的籽就一粒粒倾巢出动了,如蒜瓣大小,经过太阳晾晒,置于大铁锅里炒熟,即可压榨桐子油了。
炒熟的桐子被大磨碾成粉,然后推至生产队放入黑黑的榨油机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淡黄色的桐子油倾泻而出,不过它不能食用,只能用来照明,所以远没有芝麻油那样惹人眼羡。
小时候金黄黏稠的桐油是人们日常所需之物,但凡家里的木质家具刷上一层桐油,美观大方不说,且防水防蛀虫,结实耐用,长久不坏。如今家家通电,早不用桐油照明,打桐子换零用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只是脚下那个刷了桐油的木质洗脚盆我保存至今,每晚当我把双脚泡在盆里,在解乏的平平淡淡日子里,在水雾的氤氲袅绕中脑海里总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记忆里的那些前尘往事,小时候陪自己一起在山涧里赏桐子花的伙伴去了何方?递给我包裹着桐叶浆粑馍的那双稚嫩小手是否在岁月的打磨中生起了厚厚的茧子?珍藏的回忆竟然漫漶无边……
此时此刻,眼前又出现了大地上洇染着桐花如雪的场景,它独善其身,不喜不怒、不争不抢,在绵延的群山深处,开成一条蜿蜒的“白色江河”。一如席慕蓉笔下的《桐花》: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在无人的山间轻轻飘落……
世人只知桐子花的静谧与浪漫,可情深不寿的绝世凄美又有几人深谙知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