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不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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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
我看武夷:不入诗不入画,它--入心。
一入心,便把我的心掏空了。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会没有道理地让人渴望到胸口发疼发紧。武夷于我,仿佛挥之不去的一种期盼,不很强烈却是永不死心。说话做事,心底总悬着这样的一座山,这样的一株九月九的茱萸。我知道,它是我前生早就预约的风景。有山盟在,迟早是要践约的。
便信了那句话:呼山不来,我去就山。
在山间的清晨,只能是被枕边的晨雾吵醒,只能醒在鸟们的前面进山。一出门,心也随即化为山岚。但通往山中的路还没醒,路不醒,走路的人就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中,雾已把整个武夷苍白地交给我。
嘘云
山下看着是雾,近了闻着是烟,断续听着似乎是雨,直到置身其中才知是软玉温香的云。云自大大小小的洞穴中涌出,在峰石间缠绕轻扬。从没见过这种云,不是纯白,不是淡青,它是浅浅的紫色,而正在“发芽”的云就紫得深一些。这里的路叫“云路”,这里的桥叫“云桥”,这里的山门叫“云关”,这整个幽谷,当然就叫云窝。曾经假设云是一种群居的族类,曾经梦想发现云的故乡,现在,这个幽谷就是了。它们繁衍自秦代最后一朵烟云。
我仿佛在梦中突然踩空了一层楼梯,人一下子虚浮起来,再踏不着实处。我相信我就是姓云的人,我甚至相信我的前世就是云,我不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不再挂念自己来的地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我不需要任何人来与我同居。我只能斜着身子表达最柔软的意念,我只能不停地飘,飘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当啷”一声坠下云端。竹丛后有人气?可不,这里只有我和云两个人,我本是不信的。
绕到竹的身后,地上落一条幅:“武夷之山秀且高,参元堪把生死逃。”是吕洞宾?墨迹未干,提剑而去。回眸处,对弈的人分明是李商隐与辛弃疾,而手捋长髯,容颜清癯的一介书生不是陆游又是谁?那边忙着拈花扫云的闲人当是与世相违、逸出世外的处士林和靖。怎么不见与云同居的老僧?不必问童子也知是入山采药未归,“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万一采药迷路,有无避雨小屋?真让人替他忧着心。还有一些什么,我是不能说的,六月的清晨知道,六月清晨匿于云窝修身养性或已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知道。
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看来这云是专为锁人肉眼的。到忘我之境,才把仙境的一角掀起让你惊鸿一瞥。这真是百千亿万年只可能有一回的邂逅,我隐隐担忧我的重量增加,会使这栖凤游鹤的仙境突然陷落。
幽谷是云的祖厝,云是梦的故乡。梦醒边缘,我的故乡在红尘。又怎能真的不再挂念自己的来处,人间最难割舍的依然是一缕情缘。郑板桥挥云写下:“花开花落僧贫富,云去云来客往还。”再次提醒我是客,已到了该“还”的时刻。
云窝云窝,单单这名字,就逼着人要虚了。
拾香
自云窝来,步履能不虚实相生?
忽有虚虚实实的香味伸手来牵。正疑惑间,已被穿了一线缘分到心头,只有随它。沿蕨类咬住的唐人绝句中的小径循香而去。泥草路上偶逢屐痕,想来浓的是今岁,淡的约莫是前朝的。过一道小木桥又过一道小木桥,以及与也在过桥的水声擦肩而过。水声的故乡或近或遥,香气的传递若即若离,有一道两道的湿湿凉凉的风轻拂而来,然后嗅觉就不再往前走:苍石丹崖、青藤垂蔓。而两崖之间的空隙就由山涧弥补了。再看,眼睛就盲了。原来这涧里的水太清,清得要显出水的灵魂来;又太幽,幽得要出血,点点滴滴都像世界初创时的第一滴水,我惊讶它竟把生命拂拭得如此干净。清与幽交融之后,透射出一种能刺穿人五脏六腑的浅紫色来,还带丝丝刮玻璃般的冷峭。而水边以及水下还有许多牵牵挂挂的温柔的阻挡,那是一些嫩嫩的通体透明的虾。随水流俯仰有致的水草和无声颤动的花们:山蕙、石蒲、幽兰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这便是香味的源头了。世上再美的名花也要流成水、化为泥,倒真不如这些小野花为香殉情。呼吸这迷魂般幽的空气,感受着无声胜有声的空谷禅音,没几分定力的人可会神醉情驰、魂不守舍、走火入魔?
屏住呼吸,还能听到一种声音,絮絮叨叨、浅笑轻嬉,不是水声,更不是人声。莫非是花语?那水声呢?远远听见的水声在这却听不到。流香涧,莫非只流香不流水?你会不会一夜间流尽了你的香?“清凉峡谷有芝兰,潺潺泉水泻龙潭,留得四季百花在,何愁深涧不流香。”古人有诗在前头,什么都不必问,信他就成了。只是我不知流香涧、你可有无花的季节?若有,也一样幽香如故吗?许是这涧水吐纳武夷精气已修炼成花的魂魄,花的精灵。
再听,花语也没了;再闻,水香也尽了。只有禅师在吟他的《山居诗》:“道人缘虑尽,触目是心光,何处碧桃谢,满溪流水香。”又哪里是满溪流水香,分明是有缘人智慧的花朵,落入自性的溪流所漫溢出来的体香与心香。这才是诗人同客欲辨已忘言的纯情真意禅境。
有花香沁入我的肌肤,有心香渗出我的体内。
关于流香涧,也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听,也不需要闻,更不需要说,只保留--感觉。
问仙
在山中,泪,不叫作泪,而叫云雾。相思,便也不叫相思,叫烟雨。
但关于你的这一笔,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云淡风轻地润成山岚雾霭。
在流香涧涤尽了尘泥俗垢,我才敢来看你--大王峰与玉女峰。“插花临水一奇峰,玉骨冰肌处女容”。你的美,千古的骚人墨客、风流才子已是说到了尽头,但涉及你的爱情悲剧,却没有人忍心提起,甚至艄公,甚至樵夫。人们只把它写在书里,让读到的人痛一痛心,合上书也便淡忘了。
未见面就已有了关于你的挂念,关于你的痛惜,谁又没有过用整个青春为爱情殉葬的年龄,唯独你,却用生生世世、千年万载面对一段情缘。山中更替了几多春秋寒暑,雨中游吟的故事换了布履、换了油纸伞,换了朝代,你依旧是相思成疾地凝望着你唯一的春闺梦里人。
难道你这样美,就仅仅为了大王的两只眼睛而生?你为什么不做回九天宫阙的仙女去?
你轻轻摇头,闭上眼睛,清泪沿腮而下……那泪竟也染了浅浅的紫色,那是纯情的浓度和痛苦的咸度。流过泪的眼眸最美丽。有玻璃的碎片划过我的心。
玉女峰,不容你以浪漫的心情去浏览它,它会暖你的心、湿你的眼、动你的情、撼你的魄。玉女峰,纵是千年又千年九曲溪水边的丽人,你也是武夷山胸口永远的痛,生命中永远滴着血的伤口。
回最后一眸于你鬓边的山百合,再次为你的美丽倾倒。灵魂的美丽在于--情有所依。
卧水
水,永远是第一张诗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观水,无以诗。九曲溪正是采武夷一方水土钟灵之气与武夷文化毓秀之姿酿就而成。
来看它的人先就有了三分灵气、七分诗情,再多出一根柔骨。
九曲溪,是一条不容人穿鞋的水。
九曲溪的温柔只属于爱打赤脚走路的人。
弃履登筏,随情绪逶迤而下。观山,水在脚下;游水,山在眉前;赏词,岩壁已在身后。一曲有一曲的景致,一景有一景的美妙,一石有一石的传说。竹篙点到之处,不是美丽山水画卷,便是栩栩仙人神兽,再不就是文儒显宦、英才俊杰的墨迹诗香。
掬水浣面,一股清气逼走五内的浊气,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将脚探入水中,那水有血的微温,有浅紫的古老血气。不经意间,脚就路过了每一尾鱼的家,一不留心,足趾便踩过一个一个花草的身体。我的一只出神的足,险些随着水流远离而去。
从没见过有溪如此古老,古老得不堪舟楫,每篙都撑醒了千载的老鱼载沉载浮。这鱼看着眼熟,像是庄子与周公指点的那一群;每一眼都看醒了两岸平仄分明的唐诗宋词,苍老的摩崖石刻,它便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怎能不令人掀起思古之幽情?而来自远古的传奇故事猛地一跃就在膝前,不想听都不成。这些散落在山光水色中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亮点,不必垂钓,不必打捞,俯仰之间,便拥有了满心满怀。
据说古代文人雅士神游九曲,是从武夷宫按曲序逆流而上的。宽衣大袖、长髯飘飘,他们饮一些些酒、品一些些茶、赋一些些诗、放一些些浪于形骸之外,而形骸放逐于武夷的山水之间。或如朱老夫子,筑室溪畔,授徒讲学,留下千百篇绮丽诗文,在响声岩上题罢“逝者如斯”提桨轻笑而去,不知所终。再索性柴房草屋,垒石煮水,以山水处士自居,漱石枕流,听泉看月,终老武夷;或者自登竹筏,便一曲一曲行去,醒也不到彼岸,梦也不到彼岸。其实又为何非要到“彼岸”,岸本就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只有回头时才看得见。好在酒约仍在,茶约仍在,走得再远,缘也不尽。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这样说:“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有表情的景色,望着它的人,可以量出自己天性的深浅。”那么,溪呢?九曲溪不也正是武夷众多景色中最美丽、最有表情、最富灵性的一景。
我看九曲溪,是一青衫名士,从身旁走过,便明明白白一阵墨香。那是芭蕉窗前墨砚旁,经年浸淫才可能养出的骨子里的儒雅气质。
游天
行到水穷处,那人默默下了船。下船人影子一样径往高处去,忽地就灭了迹,恍如薄风。衣袂掠起残阳的碎屑迷了我的眼。待睁眼,兀然一峰,像刚刚从溪边长出。峰竟一路瘦了上去,只见云不见顶,叫人“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犹有骈四俪六的大道?犹有小街小巷小胡同?山川田园鸟兽虫鱼?
通常美景总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但无论如何,我似受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我只能上去。有雨观雨,有风听风,无风无雨则剪几绺晚霞、摘几颗星子、读几页诗卷、写几封短笺,遥念故交。
夕阳往下走,我往上走。
其实不是走,是爬,四肢几近着地的那种。那陡那峭那险,只有登天才可能。而刚巧经过的一段云,又撞伤了我的腰。一路上的花色草色是迟疑不定的,三分之一是俗,然后是半仙半俗,再上去,我就不能再叫它们是花草了。这样的山,它不叫天游,还能叫什么呢?据说今夜是农历十五,那么我是一个与月有缘的人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到峰顶的时候,我几乎错觉我是飘上来的,而夜色正以山崩的速度埋葬我。在我曾是孩子的眼中,大山是夜的边缘,后来才知道山外有山,夜外还有夜。直到今夜,我才断定在我到达的顶峰之外,也就是我肉眼所看到的顶峰之上,还有一个层境,但我的身体太重,我的心太浊,那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顶峰。
我只能静静地坐在自己影子的边缘,等待,一个神仙的名字。
都说是“千里怀人月在峰”,今夜竟是无星无月,今夜的月亮不是我的,是莽撞的不速之客。但纵使有月,我也不能记起任何人,在如此高空的地方,在山与天、俗尘与仙界交界的山顶上。
我正呼吸着仙人呼吸着的空气。
东坡《咏茶》的余兴溅到我的腕际,一点点凉意。我想品茶。我以去岁的松针燃火,用唐诗里那只红泥小炭炉,以夜露为水,以落花为香茗,以百台做杯盏,以星星做茶点。茶过三盏,已然醉茶,我便如一株待月草般摇摇颤颤。我觉得世上万物无不可以饮,只是不知此山此夜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醉游天游的我,可会被天上人也看作人间山水的景点?
今宵茶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柳永的去处,我是醉后不知身是客,只想就此山投宿一夜。醒时一烛一卷一茶盏,睡时一枕草绿泥香虫鸣。从来不曾发现人在完全的沉静里,夜色不全是黑,而是绛紫色的,而山竟有一丝甜美,不在舌尖,不在耳际,是从我躺卧的青草茎底渗出来。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地融合了,是我无欲无求的心境下了解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我想就在此山投宿一生,梅夫鹤子,修炼成仙。倘若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株植物,日夜汲天地之精华,便成千年灵芝?
忽有钟声隔山传来,把夜的山搬得更空。云已跌成一地的夜露,我的裙裾成一面湿漉漉的溪岸。那湿意是我盈睫的泪意,我感动于这份一生只配有一次的山缘。忽然想起北方有一种古乐器叫埙,适会在夜的古城垛上吹奏。倘若移来此时此境,当高过所有生灵的悲怆。
白日里,山山与树树间由蝉鸣拉起的栈道已不复存在。下山的路在夜里也被流萤流满。叫不叫萤火虫都无所谓,这些提着灯笼飞行的小虫不怕黑暗,它们有自己的光明,我没有。只有小虫的梦话和小兽的鼾声才是我的定神丸。恍惚间摸到是藤萝冰凉的小手,但我不能带它回家,山外的世界不适合它。从此在梦中,它便紧紧缠绕着我,成我寄居天游的一位红粉知已。
当一丝寒意,从九曲溪面上平削过来的时候,已是踏实在红尘。一抬头,月亮赫然在天游,就在我刚刚躺卧的青草榻上。它的爽约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不能回头,就忘记月光。如果不能留下,就记住天游。身不在天游何妨,只要心在山顶,灵魂在高处,则尘埃不到,忧喜无碍。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盘算。
月迷津渡,人迷天游。山是欲语,我是还休。紫,其实是距离的色彩。
是山在远方的色彩,是梦在对岸的色彩,是心在高处的色彩,是灵魂自在的色彩。很难形容出这弥漫氤氲了整个武夷山水的紫色在色谱中的具体位置。但它是武夷独有的,我便叫它武夷紫。倘若让我画武夷,这紫色便是基本色调,而天游是脊梁、九曲是血脉、玉女峰是心脏、流香涧是呼吸、云窝便是气质。武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在武夷的日子,我把眼睛听成了四季,把耳朵望成了八方,武夷怎会是空山?在武夷的日子,我空旷着一颗心,无物不容无物不纳,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日日是好日,武夷怎不是空山?
肉眼观武夷,满;心眼观武夷,虚。虚,才能使人达到更高的真实。空山是空,以灵为性。空山不空,空的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