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向阳
钱谷融,果真仙翁。连绝尘升仙日期,也掐得那么精确:逝期,恰是生日。此遭来去自由自在,顽童嬉游一般。
钱先生于上个中秋来临前的西往,让长风二村更无风色。他于此间憩居已近70年。
至此,蜚声文学评论界数十载的“南钱北王”俱往矣。北王,多年前已去世的北大王瑶先生。
那年去上海拜访他,也在中秋节前,钱先生的生日。寓所附近长风公园的幽幽桂香,隐衬着静谧沉稳时光。
午后秋阳迈入窗来,且柔且爽,呼应着老者额上密布的人性纹线。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因那篇“文学就是人学”而声震文坛。
沪上文名正盛的杨扬教授向我转述:“刘再复至今都认为‘文学是人学’是不朽命题。”
1919年9月28日,钱谷融出生在常州南夏墅镇老二房村。这年,“五四”运动爆发。
父亲钱镜海是私塾先生。钱谷融6岁时被送进私塾,下半年进入西式小学。“小学老师常在我母亲面前夸我。”他记得母亲彼时骄傲的眼神。
钱谷融高中时始读翻译小说,这让他结识了许多与旧小说中完全不同的人物,与钱谷融一向所熟知的完全两样,他心头由此激发起对青春、对未来的朦胧憧憬和充满诗意的幻想。
1938年冬,日军占领上海,常州岌岌可危。钱谷融决定与几个同乡师友一起出走。临别时父亲好不容易筹措到两块银元:“一切你自己当心!”母亲则泣不成声地说,“你走吧,不要想我们,我们也不想你。”
在他已是八十老翁时写《我的母亲》,“想起母亲那两句话,泪如雨注,笔下稿纸都沾湿了。”
钱谷融感到欣慰的是在流亡途中遇到了两位高中同学:同为常州金坛人的钱骥和汤定元。前者后来成为“两弹一星元勋”,后者则是著名物理学家、中科院院士。危难时的相互关照,使他们挚交终生。
1957年初,华东师范大学筹备召开一个大型讨论会,校方号召大家写论文以展示华师学术实力。经一再动员,疏于动笔的钱谷融写了《论“文学是人学”》。文章在《上海文学》发表,5月5日,《文汇报》头版对论文大加褒奖。但很快,猛烈抨击来了:称其宣扬人道主义货色。事主本人淡定得让人吃惊:走出批判会场后,他与家人坐着三轮车下饭馆吃饭去了。
1979年,《文艺报》开会,指名要钱谷融参加,就算是为钱谷融恢复了名誉。华师大的这座红砖老楼,钱谷融坐在旧藤椅里望向窗外,常有时间停滞的错觉。
他叫保姆取出刚从云南寄来的鲜花云腿月饼。怕我拘礼,他带头撕开外面大包装,又取来剪刀拆开小包装,“尝尝,不要做样子。”眼睛盯着我把月饼塞到嘴里才放心。我说味道很好真的还想吃,他高兴得,得了奖励一般,继续剪,继续递到我手上。
钱先生喜欢“无能懒散”四字。他说“无能”,大致因为天性淡泊,不愿与人争胜也不肯跟风:“因为无能,所以还是懒散些好,不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钱先生告诉我,他最爱读《世说新语》。散淡情怀深深浸染在他九十多岁的人生中,从容自在状态令人神往。
“九叶派”诗人辛笛的女儿王圣思教授也是钱老的学生。钱先生当年曾给她们上过“文学的魅力”这一课,“先让我们折服的,却是钱先生的人格魅力。”
他最喜欢的格言一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再就是阿波罗神庙中的“知道你自己”。
和他聊天,就像与可敬的邻家长者闲话,通透、恬和、安静,有着春风入怀般的暖意,让人疏离了尘嚣。
告别时他送我几本书,客客气气签上“某某先生笑览”,我说钱老我是“后生”啊。他乐呵呵说,先生后生都一样啊,生来走一遭,都容易也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