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安荣
我记得那年麦子登了场。淡淡的麦香轻轻幽幽,弥漫在空气中,抓一把能挤出香甜味儿;空空荡荡的麦地留下一片高高矮矮的麦茬,一垄垄黝黑的泥土向天裸露着。
那时候我们生产队除了牛犁地便是人凿地,两头老牛已经骨瘦骨瘦的了,慢腾腾地犁完一排地便累得呼哧呼哧喘大气。于是只好把男人当牛使。几天后队里的男劳力组织起来凿麦地和兴修水利开河。规矩是:一家派出一个男人,凿完地由生产队统一供中午饭——白花花的大米饭,另加洋葱烧猪肉。
我的父亲老病复发,眼睁睁地全家就要失去了一次美食机会。
姐姐说:我去吧。母亲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瘦芦柴一根,嫩着呢。
父亲点点头表示赞同母亲的意见,伤了身体一辈子的事啊!八、九斤的铁钉耙,举一次两次可以撑着,凿半天绝对不行!我说:那就让我去吧。父亲说:也不行!牛一般壮实的男劳力还累得两腿打飘,像你这样的年纪和身子骨不趴下来才怪哩。
姐姐突然眼睛一亮:爸,你就让他去吧!叔叔力气大,请叔叔挨着他,帮帮他,这样也就凿得少了……
母亲无奈,只得帮我整理铁钉耙。父亲不再言语。
一家人似乎送我上前线打仗,气氛有点悲壮和伤感。
社员们拿着铁钉耙,一头撑地,一头抵住下巴颌,无序地排列在田埂上,一人一垄地。任务是死的,是硬的。
开始凿麦地了,铁钉耙起起落落,高高低低,一片战斗景象。举无声,落下去我只能自己听的“嚓”地闷响,没有一丝回音。不少人凿一记“哼”一声,响,重,极度仇恨与疯狂地向麦地宣战,每一声“哼”都宣泄着内心的不平。
队长一垄地靠着我的叔叔,叔叔挨着我的一垄地,叔叔是有意识挨着我的,帮着我凿地时方便。
叔叔拼命向前冲一节,然后歪到我的一垄地上帮着凿。
队长刮过来风凉话:没有三分三,不过这座山。饭好吃活难做啊!
叔叔极不高兴:合船合牛,我们叔侄一家。
我是队长我不管哪个管?你凿得快,但凿得不深……
饥饿,劳累,气恨,凿着凿着,我突然觉得胸口一紧,一疼,接着一口鲜血热热地朝喉咙口涌来,忍不住啐一口喷射出来,落地染红一圈翻过来的泥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凿完一垄地的。
收工时,叔叔问:你的脸怎么会发白?
我说没事,肚子饿的缘故。
开饭了,米饭香,肉香,洋葱香,长这么大,难得闻到这样的香味儿啊!我闷头扒下半碗饭,忽然胸口一紧,一疼,一口鲜血含在嘴里,我顾不得这些,连饭带血吞进肚里。
叔叔问:你嘴里出血?
没事,吃得快,咬到舌头了。
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饭和菜了,挺着撑得饱胀的圆肚,我觉得没白活,甚至有点人生圆满的感觉。吃完了,屋子里聚满了各家各户的人。队长大吼一声:你们一个个前世里饿死鬼投的胎,来不及啦?人群朝墙边退了退。队长叫烧饭的开始分饭分菜,人又涌上来,个个盯着烧饭的手中勺子,生怕他不公平。我拎着米饭,姐姐过来帮忙捧一盒猪肉烧洋葱,二弟端一盆肚肺猪爪汤,我们三人小心翼翼地回家。
小弟弟第一个冲上桌子,用手从汤里抓起一块猪肉朝嘴里塞。
父亲母亲没上桌子。我看得出父亲装着疲倦入睡的样子,而母亲则借故到外面转悠。
我对父亲说,你也起来吃一点吧,饭多菜多哩。
父亲笑了笑说,我现在不想吃,不饿,真的不饿,忽然两眼直直地看着我:怎么怎么……你嘴里怎么出血?
牙齿咬着舌头了。我故意咧咧双唇,亮出舌苔蠕动着,不觉,胸口一阵刺痛,又一口鲜血涌出喉咙……
血饭,亦香,亦苦,亦甜,亦酸,类似于此类的“美食”,刻录了那个“饥不择食”的年代的印痕,留下了永远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