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十三四岁时,偷喝了父亲酿制的米酒后醉倒在柴火堆里。母亲以为哥哥得了病,背着来就往公社医院跑,路上鞋子都跑掉了。到了医院医生用听筒一听,再翻翻眼皮闻闻气味,确信哥哥是醉酒了。哥哥被母亲背回家还呼呼大睡,直到次日中午才醒来,刚一清醒,就被父亲一顿胖揍。父亲查了藏在米缸里的酒坛子,发现一坛新做的米酒只剩下半坛。
我十八岁出门上学工作之前,父亲逢年成好的时候会做米酒。记忆中,父亲做的米酒呈米汤色,绵甜可口,回味悠长。父亲只准我和哥哥用小牛眼杯喝一两杯,便把酒坛子藏起来,直到过年才拿出来。父亲喝米酒,也不是豪斟狂饮,而是把酒烫热后就着柴火炉上炖着的青菜粉丝豆腐,边吃边喝边吸溜嘴,很有些“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味,也不失“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情调。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当年李白“斗酒诗百篇”和武松“三碗不过岗”,喝的一定不是高度白酒,而是米酒。因为只有米酒的后劲,才会造就出“饮时无度,醉卧三秋”的状态来,这与“科技与狠活”勾兑出的“昏头大曲”绝不是一回事。
我十岁那年,父亲准许我观察了他做酒的全过程。首先,父亲是不屑于在门口代销店买酒曲的,他要步行一天,去新市一个朋友家去搞酒曲。父亲说,这户人家的酒曲酿出的酒才没有酸尾子,并且有后劲,做成的酒能喝到次年清明不坏。父亲说过,他的这个朋友就住在一个叫叶家桥的地方。在一个被窝里放水焐子的夜晚,父亲给我讲叶员外修叶家桥的故事。其时,木桶里的糯米正在发酵,为了保温,父亲把木桶外面裹上了厚棉被。我和父亲盖一条薄被,上半夜用水焐子取暖,到下半夜,我冷得缩成一团,父亲就把我的双脚拽到他的怀里。父亲完成米酒全部制作过程后,会把剩下的酒糟用盐腌制起来。到了正月,将腊肉腊鱼成块纳入糟坛中再腌制半月,其后那些糟鱼糟肉便是初春时节的极品美味了。
有一年冬天,父亲随生产队壮劳力去参加“丹阳新河”开挖工程。当时父亲年事已高,不能挑土。生产队安排他去,主要是考虑他在那里有朋友,联系吃住比较方便。父亲当然不辱使命,在叶家桥,他把几十号人的吃住安排得井井有条。到腊月二十八回家的时候,还带回了两坛丹阳米酒和一大卷山芋粉丝,还有一把妈妈最喜欢的剪刀。我至今依稀记得那个画面:父亲挑着的土筐一头一个坛子,坛子口上还系着红布。他把担子卸下,长吁一口气:终于到家了!后来听母亲说,回来的路上父亲跌了一跤,就在坛子要从土筐里滚出的一瞬间,父亲单膝跪地,伸手把土筐沿拽住。酒保住了,但父亲的膝盖却掉了很大一块皮肉。
1982年,父亲意外去世,家里从此没人再做过米酒。四十年来风风雨雨,其间虽与米酒偶有相遇,终究不是父亲当年酿制的那个味。直到去年冬季,随钓友一起去花津河垂钓,意外撞见叶家桥,才勾起了这段尘封的记忆。听说叶家桥米酒至今仍有传人,并且还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便托人购得两瓶,过年时喝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