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尧

一场灾难，在每个不超过百字的新闻背后，都是无数个痛苦的家庭。于读者，不过是一声叹息，一句可惜。而当这家庭就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身边，是你能握住的无助的手，是你能抱住的恸哭不已的身躯，是你在懵懂眼神前忍住的泪水，这从四面八方侵袭的痛感，才真真切切地让你体会到那埋藏在字里行间的人间至伤。

我家和对门邻居有一道共同的铁门。每到晚上10点多钟，就能听到对门孩子姥爷轻轻打开自己家的门，再默默地为大家关上共同的铁门。铁门发出沉沉的声响，如同一声叹息：在整个世界都停下脚步休息的时候，两道门相隔的另一个家庭里，时间却被一点一滴浸泡在痛苦中，在夜里开始它对每个人无情的折磨。我胜似亲人的邻家妹妹，在不久前的灾难中失去了爱人，他们刚满6岁和不到两岁的一双女儿失去了父亲，四位老人失去了儿子和女婿。此生，从没想过“烈士”两个如此壮烈又沉重的字，会出现在我熟悉的语境中。

那夜之前，这是绝对配得上“岁月静好”四个字的家庭。孩子父母是典型的城中精英青年，生得一对粉妆玉砌的宝贝女儿，四位老人也是尽心尽力围着独子独女的这个小家转。我跟孩子妈妈很投缘，这个乐观开朗的女孩拥有的烦恼不过是多长了一根白发、老公少兑现了一次出游，诸如此类。在基层工作繁忙的孩子爸爸总是清早就出发，晚上9点以后才回家。但一家人从不对此抱怨，静静地习惯着这样的生活规律。灾难发生的前一晚，我们恰好在电梯遇到孩子爸爸，他说，咱们四个年轻人得找机会抛下孩子单独出去吃个串儿。而这晚，是他难得和孩子妈妈独享二人世界的时间，说完，两个人就手牵手到小区门口吃铁板烧了。

只是一夜之间。

我的笔在这里停留了很久，想要用尽词汇去描述这个悲剧的细节。可是你看，就是这样，生死不过一笔带过，我要留下篇幅去记录的却是，这一句话就交代完的故事带来的绵延无尽的、无法一笔带过的悲伤。每一个片段都是无人能真正感同身受的一次心碎。

孩子姥姥跟孩子交代，“我送送阿姨”，借机走到电梯间，紧紧拉着我的手，哭晕在地上，嘴里只剩一句“我的孩子们没有爸爸了”。

在琴房门口，等待孩子下课的沙发上，孩子奶奶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好孩子为了让我放心，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他从来就是这么孝顺”，还不忘体贴地一直给掉眼泪的我手里塞纸巾。

而孩子的爷爷和姥爷，我只在追悼会的时候见到了他们的痛哭。每一日，他们只是将背弯得更低，头埋得更深。匆匆去买菜，匆匆去接孩子，只有打招呼时躲闪的眼神，飘动着越来越多的白发，给他们不肯示人的悲伤做注解。

这些平日里最乐观、最优雅、最体面的老人，用他们隐忍的方式默默吞咽着自己的悲痛。日子静静地过，时间慢慢地流，只有他们自己在体会着生活的内核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变。

而既要抚养两个幼童又要安抚四位老人的孩子妈妈，一夜长大，丧失了幼稚的资格。在不断转换身份的瞬间，将自己割裂成无数个沉默而悲伤的碎片，只能在独眠的夜晚悲泣着咽下。世人都盼她坚强，但又怕她太坚强。仿佛这坚强是包装，只有想当然的不堪一击才是真相。其实真相不过是，当孩子再一次那么随意又那么刻意地问起“爸爸呢”的时候，她需要擦拭掉眼角迸出的泪水，对孩子温柔而坚定地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星星上，看着我们呢”。

谁又能体会谁真正的痛苦呢？每个人承受着跟别人不同滋味的痛。底色相同，深浅和构成却又各有不同。在关起门的每一个夜里，翻腾着、煎熬着，无人诉说。这漫长的岁月，就是逝者留给生者永远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