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瓣完整的、不带一丝橙络的橙子装满暖阳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打断了我和妹妹手舞足蹈的高谈阔论。
我先是一愣,熟练地伸向那双布满老茧、小拇指关节变形的手,略微夸张地张大嘴巴满口吞下。当汁水和“甜--”字从我的嘴角流出,那双被岁月拉扯到下垂的眼皮遮盖一半的眼球闪出光芒。我知道,接下来她的嘴角开始上扬,只戴着一半的假牙会从上唇露出,而后带动整个花白的、微卷的、粗硬的短发的脑袋微微摇摆。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对着铺满褶皱的面庞说:“婆,再给公主来一瓣!”自然,我会无视坐在我对面的大妹和小妹露出的嫌弃中略带嫉妒的表情。她们的待遇,远在我之后。这是家中老大的光环。
这画面,从儿童时期就不断重复出现,大多也是在冬天。铁炉上铺满皮儿烤成焦黑色的橘子或者野生小沙梨。我静静地坐在炉子边,盯着电视里看不太明白的黑白画面,听着外婆重复的回答:“对,戴五角星帽子的是好人,龇牙咧嘴的是坏人……”
得到满意的回答,我才会慢吞吞地张开小嘴,把外婆趁着滚烫剥好皮儿的沙梨咬一口再迅速吐出。外婆总会想尽各种办法让我多嚼一会儿再吐,大多是保证下一颗一定没有涩味、只有最甜……
就这样,在一颗又一颗的谎言里我的咳嗽慢慢退去。在不再咳嗽、恢复活蹦乱跳的时候,总会有大快朵颐的瓜子仁。一把一把被我送到嘴里时,外婆总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对我说,慢点吃,罐子里藏的还有。
“尝尝这个”,突然两粒花生仁再次截断面前的阳光。我的眼睛开始忍住情绪的冲刷,迅速将头扭在阴影的一面。毕竟我已经四十岁了,在漫长的生活奔波中,除了外婆,根本记不起曾被人如此细心的疼爱在哪里还有重现。也庆幸没有,才得以拥有我和外婆的独家甜蜜记忆。
外婆快九十岁了,起身的时候腿脚越来越迟缓,有时候的行为还像个孩子一样。这次见到我们来,更是颤颤巍巍地取出家里所有好吃的,摆满一桌。一边投喂一边跟我讲那些曾听过无数遍的过往。不似其他家人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不愿敷衍,各自玩着手机。我记忆力好,忘性更甚,以至于每次听外婆讲,都像第一次一样喋喋不休地回问,这时她会提高讲述的声音。笑声大时,一阵咳嗽里,她突然发觉自己的手是闲的,于是桶里的花生仁又开始在稀疏的噼里啪啦声中增加。
稀疏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示意她停下,我把花生放在食指上,用大拇指轻轻一按,花生仁就潇洒而出。她看着我笑了,按照我的方法按了按,花生纹丝不动。我怀疑地拉起粗硬的、比我的手掌小一圈的手,顺着她的手指按下,花生依然坚如磐石。我不服,站起来按着外婆的手反复尝试。外婆笑着说:“傻孩子,这手指早就不行了,这指头不是不听话,是没有力气喽。”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抠进花生壳,一条缝隙被掰开,再用食指取出花生仁,一粒又一粒花生仁落在桶里,砸在我的心上。我的胸口仿佛有一大把花生壳堵住,翻滚抽搐,我用力清了清嗓子,不让谈话停顿。外婆轻描淡写地说,疫情防控的时候,在舅家剥花生,整个大拇指上的指甲被撬起脱落。我现在看到的是半年后长出来的新指甲。我握住那双手,不许她动,一下也不行。
玻璃房的阳光照着我俩,影子里的我们重叠着。我拉过矮一点的椅子向她凑近,仔细地端详着外婆的脸,就像我小时候躺在她怀里看她一样。松弛的皮肤褶皱里又多出的老年斑赫然浮现,仿佛是画家在曲折的树干上新添加的苔点。我想触摸时,外婆轻轻推开我的手,说她喜欢剥花生,这样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儿……
“为什么要快一点儿,您不开心吗?”
“开心,婆可开心。恁妈、姨和舅都那么孝顺。他们过得好,我都开心嘞!”
“现在自己不用做饭,每天饭都端在面前,感觉美不?”我试图找话,打破空气里的沉闷。
“美啊,就是人啊,最好只活年轻,别活老……”
外婆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有多久没看望她了,多久没有感受过她的心声?
我假装迟钝地继续问:“如果再年轻一点儿,您想干吗?”
“我想回到跟你外公之前生活的老房子住。自己一个人做饭,想吃什么做什么……酥点茄子,蒸点野菜,好久都没烙你们都爱吃的饼了……”
“那还不简单,我跟母亲、舅舅他们商量一下,我陪您回去住!”
“别,我现在就很好。轮流着住,吃的都是最有营养的、住的都是最好的。这样,每个孩子都能看到我,他们也就不用急着天天来找我,就不影响工作了,多好啊。答应婆,什么也不要给他们说……”
我被沉默打败,脑海涌出母亲曾说过外婆从不让自己的孩子受一点委屈。只要是孩子想要的,即便是在极贫困的年代,无论是衣服还是吃的都能得到。大年三十,母亲羡慕同学的红色大襟棉袄。家里买不起新布,外婆连夜用结婚时的衣服改好,摆放在初一的床头。对此,我也深有感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小学走读,住在外婆家。一天中午,她已经把面条擀好。我从对门悻悻然而归。当得知对门吃饺子,我被劝回来时,她什么都没说,挽起袖子。半个小时,从剁馅、和面、包好,到热腾腾地端在我的面前……
我不敢再回忆,我怕外婆看出我的心事,我怕我强制接她回我家,我怕我会说出难堪的话语……而我什么也没有做,默默掏出给她买的帽子戴上,抱了抱。回楼下和家人寒暄一阵匆匆离去。
心口的花生壳一直在膨胀。我又想起曾经的梦想,开一家养老院,把外婆和爷爷接在一起。疫情防控的三年,这一切都被我遗忘了……可外婆还有多少个三年,我能做什么、该做些什么才是最恰当的,为我们身边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