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铭权
我的故乡黄泥河地处川中丘陵,是典型的两山夹一沟地形。因此和坡地比起来,水田的总面积少得太多。弯弯田、长田……这些田块依山势而成,大大小小、扭扭曲曲、深深浅浅,完全没个章法。莲花堰旁边那块冬水田,足足有20亩大。以至于分田的时候,好几户的全在大田中部,无法在田埂上嵌石为界,只好用粗壮的柏树树干,在田中打桩。于是,田里竖立起十几根高高低低的树桩,时常站满黑压压一大片麻雀。小方田呢,不足一分地,栽秧的时候,一个人在田里屁股拱不了几下,便可实现满栽满插。
包产到户那阵子,按人头数,黄泥河家家户户都分到了责任地,有的还分得一头大水牛。我的父母却高兴不起来。最主要原因,不是我们家分得的地,多为海拔高、坡度陡的沙地,而是由于我们家独家拥有的那块叫羊儿田的水田,是块典型的“望天田”--没有水源保障,有水也关不住,泥质薄。黄泥河人形象地管这类田叫“戳锅漏”。
那年春天,我们家兴致勃勃地育上一大块秧母田。很快,翠绿的秧苗茁壮成林,迎风招展。
但羊儿田一来我家,就给了它的新主人一个下马威。
一般情况,“望天田”里种的旱地作物收割后,要想整改成水田,需要从黄泥河里梯级抽水灌溉。可由于天旱,水量本就不大的黄泥河很快就无水可用。为了将从来都是以土的“身份”存在的羊儿田改成水田,父亲绞尽脑汁。
父亲找到他的学生家长,在黄泥河上游邻村当党支部书记的长富,希望能从莲花堰里放点水下来。“你不放的话,我晚上悄悄来堰坎下面抠个黄鳝洞,让水自己跑下来。”被缠得没办法的长富只好“曲线救国”:先从莲花堰放些水给紧邻我家羊儿田的复生的田里,再由复生“借”水给我们家。
羊儿田艰难地栽上了绿油油的秧苗。头天晚上满满当当一整田的水,甚至大半夜里父亲顶着月色过来看,还明晃晃一片。可第二天一早,满田的水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只剩下一层浅浅的水影子浮在泥上面。没过多久,田里栽种的一小半秧苗干得死翘翘。不断有乡里干部跑来做父亲的工作,说抓紧补种旱地作物,可以降低一定损失。
娃儿们长期屙红苕屎屙厌烦了,还是要多吃点大米。父亲显然不甘心。那老天真的有眼,不久居然下了一场透雨。欣喜若狂的父亲冒着大雨,跑到20多里外的老麻沟等地,去亲戚家“匀”回一些秧苗,总算把羊儿田补栽上。
黄泥河很快又转入严重的旱情。整个夏天,我们全家人都在为羊儿田里的稻子保水疲于奔命。
秋天,羊儿田里头一回响起欢快的打谷机声。尽管稻穗品相和别人家的比起要差一大截儿,但父母亲格外高兴。我们家的石仓,第一次装上了小半仓稻谷。
不服输的父亲,加紧开启对羊儿田的系列改造。
赶在气温骤降之前,父亲专门请犁牛匠清明吆喝着水牯牛,换了钻地更深的犁铧,将羊儿田反复深耕。那水牯牛没有了以往的健步如飞,颈上的枷档持续作响,把和犁铧之间的纤索拉得溜伸。终于,田下面深藏的黄泥巴全给拱上来了,很厚、很黏,像一大堆红糖。没多久,整块田都染上这样的鲜色。田犁完了,清明把犁铧换成钉耙,父亲踩在耙上,还搭上一块很重的石头,让钉耙上的钉齿,将满田黄泥巴碾细、压实。“明年如果还要漏水,我免费给你整。”连续两年秋天的忙碌后,清明信心十足。次年开春后,那羊儿田果然不再漏,从此变身为蓄水过冬的冬水田。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羊儿田的土质薄、地力差的问题,竟也迎刃而解。我的姨父赵姑爷在重庆巴县前进化工厂上班。那时对于广大农村需求量大的尿素、碳铵等肥料,市场供应远远不足。时常有周边县的车辆去化工厂拉化肥,赵姑爷就会想方设法托人给我们家带些回来。但那些化肥最多能带到区公所所在地。父亲会找货车司机帮忙,给捎到黄泥河场镇。然后他寄存在熟人家里,每次用箩筐装上100斤,一次次翻过张飞岭垭口全给挑回家。
羊儿田里的稻子在阵阵蛙鸣中,簌簌地直往上冒,不但个高,而且苗壮,颗粒饱满。没有围墙的田野,是公平的竞技场。“望天田”里的稻子,长势居然丝毫不逊色满沟的正冲田,甚至还要略胜一筹。众人的夸赞,给我们家长脸不少。
第三年秋天,金黄的稻谷,终于装满我们家的石仓。没有客人的日子,母亲舍得蒸甑子干饭,端上桌自家吃了。猴急的我爬上桌子,不顾冒着的热气烫手,揭开蒸盖,只见那甑子饭上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放好几个偌大的红苕。我用勺子翻开甑子底部,也没有再垫上一层厚厚的红苕块。
洁白的大米饭,晃花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