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
瓦屋在我印象里,是最亲切的。因为,我打小就是在瓦屋中长大的,它蕴蓄着我的情感,储存着我童年的记忆。
家乡是黄河滩区偏僻的小村,自我记事起,村里很少有瓦房,大部分都是茅草屋、土坯墙。那些屋子很矮小,伸手一触就到了屋檐,中等个子的成年人过都要低头,不小心就碰了头。这些屋子都是用麦秸泥糊的,泥是黄河滩里的黄胶泥,掺了麦糠,很结实。
我六七岁时,村里的瓦房渐渐多了些。那时候村里人相亲,女方问男方家里条件,媒人:咦,亮堂堂的青砖大瓦房。这亲一准就成了。要知道,这青砖大瓦房可是顶富的人才能建起的。能建几间青砖大瓦房,也是乡里庄户人家一生的梦想。
我七八岁时,父亲把原来的房屋拆了,新建了青砖大瓦房,后来又盖东屋、门楼、围墙,一色儿青砖。新修的院子一下子就成为村里极为显眼的宅院。姨父曾来,说,从西边过来,看着你家的院子,真跟山一样。
我就是在青砖瓦屋里生活的,我对青砖瓦屋有特殊的感情。记得那时村里人家谁新建了房,我们都要去看看。空荡荡的,说话都有回音,还带着苇草香味呢。这些房屋是鸟雀的家园,叽叽喳喳的鸟雀在屋里翻飞扑腾,冲得窗棂直响,还常常有羽毛和草叶掉落下来。
乡村建房是一件大事。每一个庄户人一生的梦想就是造一所好房子、收拾一个好院落。像鸟雀筑窝一样。为了此,他们四处奔走挣钱。挣了钱,又像鸟叨食一样,回到故乡,收拾自己的宅院,建设得亮堂堂的,这里安度他的晚年,也安度他一生的责任和梦想。
建房子是一个复杂的工序,光备料就要几个月甚至数年。就像亲切的乡土游子一样,屋的取材都来自乡土。砖瓦就是用黄泥巴烧制的,木料檩椽都是村边自家的树。
物料齐了,就要先找盖房班工头选定日子,工头拿折尺一量,定了方位,然后就是跳槽、打夯、下地基。下地基大队人马都来了,这个时候就热闹了。大工掂瓦刀、砌墙,小工和灰、搬砖。工匠们手下不停,嘴也是不停地说东家长道西家短,还互相开玩笑。直干到夜幕时分,骑车就各自回去。上大梁是一件大事,墙砌好了,到了三四米高度,就要开始上大梁。这一天要放鞭炮,要给工匠管一顿饭,要有酒有肉。大梁上好,就上檩,檩搭好就铺椽,最后再上苇芭。苇芭是周边坑里的苇子所编。蒲地多苇草,苇草割了就编苇芭。家家户户都要用。编苇芭的好手是一个哑巴,哑巴面孔黑黑的,老实憨厚,饭量很大。他蹲在一片空地上,揪一把苇草,左旋右拧,一刻钟功夫,就有了芦席一样大小的一片,一两天,就有半间屋大了。随着苇芭越来越大,他就像一个甲虫,在这白亮的苇芭上爬动。有时活儿紧了,打夜干。银亮的月色下,他黑黑的,就像一个墨点,只是身下的丝缕不断伸延。我当时都奇怪,他是怎样的大手,为什么不怕扎。苇子折了是尖利的细刺,扎了手很疼的。生活苦难磨砺了他的手,也磨砺了他坚韧的心性。
而今,建房不用苇芭,瓦屋也为楼房所取代,那哑巴也如乘了魔毯的魔法师,悄然飞走了,不知所终。
建房是不容易的。那个时候,常常一家盖房,一街都来帮忙;一家建好房,主家都要瘦好几斤。为儿孙们建几房瓦屋,主人的工作就完成了。看着儿孙们搬进去,雀儿一样筑起了巢,开始繁衍后代。这瓦屋,也是孩子们最温暖的家。
乡村的瓦屋越来越少,但有很多仍然在乡村矗立着,栉风沐雨,依然坚挺而温暖。还有一些,新农村建设保留了,经过修整,成了村史馆。每当看到它温润的面庞,就像熟悉的村人,激荡起我心中的波澜,想到温暖和亲切的过去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