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子
夏天,天热得像下火,烤得西瓜叶一片一片耷拉着脑袋。
我追逐着小路上的阴凉,游走在西瓜地的左左右右。
30多年前豫中农村,一个有三个学生娃的家,学杂费、住宿费、吃饭穿衣等大大小小的钱,足够土里刨食的父母紧蹙眉头,在每一个愁得睡不着觉的夜晚琢磨来琢磨去的。于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年种一季西瓜成了我家的不二选择。卖两个多月的瓜就能攒一笔现钱,比种小麦、玉米、豆子来钱快。
白天,看瓜的是我。
两亩多地的西瓜,像一块波光粼粼的翡翠,镶嵌在黄土地上。拇指粗细的瓜秧缠缠绕绕,曲曲弯弯,盘旋向不知何处的地方。瓜秧上密密的细小绒毛和瓜叶上新长出来的细小绒毛,在晨光里、在微风里颤动、闪烁,轻轻对我笑呢。满地西瓜叶漾起层层高高低低的涟漪,白色塑料薄膜搭建的仅容一张小竹床的瓜棚,像泊在碧波里的一叶小舟。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踩着田垄,盘点西瓜们。
西瓜并非个个滚圆。有的椭圆,像一个小猪娃儿懒洋洋地卧在瓜叶之下。有的像拳头,一身绒毛张牙舞爪支棱着,泛着油光,瓷明,我妈说那是“瓜妞儿”。有的长歪了,不是脑袋歪就是屁股歪。我爸说这样的瓜不能卖,歪的部分没有瓜瓤,买的人吃亏。当然也不能扔,全家人会一起吃了它。有的表面有一层薄薄的白,像爱美的大姑娘脸上搽的粉,西瓜的翠绿就显得朦朦胧胧。我妈说那是快长熟的瓜……
瓜田像一个产妇,安静不语,殷实满足,任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西瓜,在怀里赖着长着闹腾着。
太阳渐渐升起来热起来。我拣一块最大的阴凉地,坐在小板凳上,看我的书,写我的作业。一个板凳高,一个板凳低,高的放作业本,低的是我的宝座,课本摊在地上。土路上的土,软乎乎散发着盛夏的味道。
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像一张单调的画布,铺展在我身前、身后。田里的人们,是画布上的点缀。有的离我很远,像散在大地上的一粒粒棋子;有的离我很近,可听见他们热烈或稀疏的谈话。
中午,太阳变得毒辣。树阴吝啬地给每一棵树镶了一圈窄窄的斑驳的裙边,静默或摇晃的裙边容不下个儿不高也不算胖的我。太阳不依不饶,我挑挑拣拣,从这棵树下换到那棵树下,依然像坐在熊熊燃烧的一堆火前。我的脸上、脖子上、脊梁上的汗水一行行往下流,欢快地不知疲倦。我频频用食指勾着下巴颏,从左到右勾出一“勺”又一“勺”汗水,一次一次甩出去……
西瓜叶像使劲儿合起来的降落伞,软塌塌地垂着。西瓜们再也不用若隐若现探头探脑,大大咧咧无忧无虑地晒起了太阳。我一个个细看,它们好像比早上长胖了一点儿!我心里忽地蹿起一簇愉快的小火苗!
徘徊复徘徊,火热复火热。我在一棵又一棵树下寻觅着一丝一毫的清凉。太阳不紧不慢,直白的火热不容辩驳地摊满大地,近处和不远处知了声声叫,尝试着打破这一潭无边无际、静默无语的热。
仿佛很快,仿佛很慢,太阳从头顶一点点西斜,燥热从身上一丝丝退掉。
当太阳从刺眼到温和,西瓜叶不知不觉撑开了伞,像清晨一样神清气爽,西瓜们又重新躲了起来。三三两两荷锄、扛锹、拖耙的男人女人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淡金色。我合上书本,凝视绚丽无比的天空,时间绘制的灿烂画卷,在尽情招展。
这一天,又是没有大人来买瓜,没有小孩儿来偷瓜,没有猪或羊来啃瓜。陪伴我的除了瓜,更有一页不被打扰的好时光……
“二妞儿,赶紧回家啰!”父亲大声喊。
我背上书包,顶着天上的一钩银月,往家走。
忙了一天的父亲,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天晴,整夜守着瓜地,他不允许一家人的希冀有任何闪失。
听,西瓜叶挨挨挤挤,沙沙、沙沙,在细数收获的喜悦……